——在北京大学法学院2014级新生开学典礼上的致辞

法学院的各位老师、14级的各位新生同学：

大家晚上好！院里安排给我的任务是作为教师代表发言。但说实话，这活儿不好干。北大法学院是一个绚烂多彩的学术江湖。老师们研究姿态各异，学术立场相左，常有不同角度的见解相互碰撞，各有独到的学术体验和人生心得，互不服软。因此，让我代表这几十位法林高手，来对各位新同学做一个如何学习法律的统一性的入门谈话，是一个风险很高的工作，恐怕一下台就会有人与我商榷。但是我有把握的是，在一个问题上，我完全可以代表北大法学院所有的老师来对诸位发言，那就是作为教师，作为北大法学院的教师，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得天下英才而育之。诸位即将带给我们这样的快乐，而我们也将以十二分的热忱，毫无保留地把毕生所学回报给大家。这是我们对你们的承诺。2014级的新同学，我们欢迎你！

正如我刚刚提到的，你们即将体会到一个百家争鸣、学术PK属于家常便饭的北大法学院。在这里，有的学者坚信法教义学是法学正宗门派、强调独特的法律人思维和技术分析，也有学者对此不以为然，认为根本不存在特殊的法律人思维，更愿意从社会科学甚至自然科学的角度解读法律；在这里，有的观点注重扩展学生的国际化视野、加强国际化人才培养，也有学者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在培养西方资本和旧秩序的雇佣兵，而北大法律人应当更加强调热爱家国、推动中国崛起，信守中国的历史和文明传统；在这里，有的学者认为法律只是一门地方性知识，不存在普遍大写的法治真理而应当更关注本土资源，也有学者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自由、民主、人权、宪政等等普世价值，没有地域国界之别，恰恰是亟需在现阶段的中国社会中大力启蒙并为之呐喊。各位同学，当你逐渐融入这里时，你会发现，发生在北大法学院里面的华山论剑，学术上的刀光剑影，可比那些蹩脚的武侠片如《白发魔女传》要好看太多了。

也正因为如此，我特别地向诸位提出第一个学业上的希望，那就是在学习中要打开心胸，放下前见，充分吸纳并且消化各种分歧，学会左右互搏之术，练就能容纳相反见解的大脑和胸怀。对于刚刚度过青春期初级阶段，有了一些人生阅历和知识基础、“三观”开始逐渐成形的各位同学特别是研究生来说，这可能有一点困难。因为人们为了满足内心对于安全感和确定性的渴望，常常会下意识地偏好和选择那些比较符合自己过往经验和思维习惯的知识，规避和排斥那些与原有价值观和认知体系相悖或者陌生的观念。但是，这样的学习，就像用一个编制好网格大小的筛子去过滤，最后留下的，只能是符合自己原有标准的、原有框架之内的量的积累，而不可能为一个人的成长带来结构性的、革命性的质变。

正如一个只追求GDP数量增长而不考虑结构调整的经济模式，无法为当代中国的发展继续提供引擎一样，这种安于已有观念的避风港中不断积累惯性知识、忽视甚至排斥外界风浪冲击的学习方式，只能在你毕业时造成一个了解更多法律条文的、顶着北大文凭的普通的法律技工而已。而作为北大的法律人，我们期待你们做到的，是能够充分利用和享受周遭这风起云涌的学术战场，在观点和理论的交锋中敞开怀抱，任由各种思潮对自己冲击，就像任由激流不断冲刷河床，变得越来越宽广，变得处变不惊，精神世界的容量越来越大。有这样的容量基础，当你走上社会的那一天，你就会真正懂得，法律上的答案不是唯一确证的，不同的回答可能均包含合理性，世界上的人和事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你能够坦然应对不确定的生活。这不是乡愿，也不是庸俗的妥协，因为你有了庞大、宽容的“知”，你的“行”就没有不得不如此的困惑和痛苦，不会怨天尤人，也不惧道德或良知的拷问。如果能做到了“知行合一”，你就不必纠结于虚伪的人格。这就是教育的意义。这就是北大自由宽容、海纳百川的教育精髓之所在。

不仅仅是学业，我对各位新同学在北大的生活也有一点希望。你要学会适应共同体的生活。会弹古筝的你，可能与喜欢郭德纲的他，被安排在同一个宿舍里；来自五湖四海、生活习惯各异的人组成一个班级；无论你是否喜欢，不同老师的教学和考试方式你都得适应…….这些都在你的生活中划定了一道道看不见的制度约束。生活在“制度共同体”中，只要这个制度还没有被证明已经腐朽不堪，立法者的创造欲就应当暂时让位于对规则的尊重，你要学会在各种制度框架之内，与性格各异甚至可能很不喜欢的人和谐相处，适应“枷锁无处不在”的群体性生活。当然，北大向来引以为傲的“百团大战”，也会为你提供一个寻找“志趣共同体”的探险者天堂。找到有兴趣一起读柏拉图的人组成读书小组，加入“自行车协会”一起横穿半个中国，找到皇马或者拜仁的铁粉一起驰骋足球场，找到茶道同好者一起品茗，加入“元火动漫社”一起画漫画，找到武侠迷一起在俄文楼前练吴氏太极，找到戏剧爱好者一起筹划未来的毕业演出，或者加入山鹰社去征服一座座矗立在那里等待你去征服的高峰……….这就是北大丰富多彩的生活。作为教师，我们当然希望你们学业有成，但是我们也不认为，法律人就应当是古板僵硬、寻章摘句老雕虫的工匠。希望你们都能在未名湖的海洋中自由徜徉，成为一个有灵魂的、精神世界饱满而多彩的北大法律人。

各位同学，昨晚可能是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在北大度过的第一个中秋。昨天北京的空气质量出奇的好，月亮又大又圆。不过我愿意分享给大家一个秘密。在看到昨晚的满月的前几天，我看到了更让人沉醉的满天星光。6号晚上，作为2014级新生班主任，我走访各位同学的宿舍时，在他们眼中看到的，是进入北大的骄傲，是对即将在北大开始的新生活的无比向往，是对成为一个北大法律人之后，未来将作为一个重要的参与者，去书写和见证中国法治建设的历史时刻的那种跃跃欲试的使命感。各位同学，你能否想象，当一个人眼中有着惊喜、自豪、兴奋、憧憬、期待，还有着神圣感和使命感的时候，你会从他眼中看到什么？没错，“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我看到的是从诸位新同学的内心真实流淌出来的、经由你的眼睛散发出来的星光。你们眼中的星星，散发着光荣与梦想，关于北大法律人的骄傲，关于未来中国法治的想象，旁观者看来，这星光格外的动人。

今晚，在这个开学典礼的现场，我又一次看到了你们眼中的星光。因此，我提出最后一点、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希望：请记住今晚你自己眼中的星光。这是你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不仅仅是由于正式获得北大法律人的身份，也不仅仅是因为这样一个开学典礼，而是因为，你眼中的自豪感、使命感和神圣感，你眼中的书生意气和指点江山，你眼中作为北大法律人的理想主义光芒，那些星星在今晚闪烁动人，可能是甚至必然是你一生中最明亮的时刻。因为从今晚开始，陌生的法律概念、枯燥的案例分析、深奥的法理思想、繁重的课程和考试、然后是随之而来的毕业论文、四处找工作的焦虑、步入社会时的惶恐、融入社会之后的成功和油滑……这些可能会慢慢地磨灭你眼中的星星。渐渐地，当你看着镜中人，你再也不会看到今晚曾经出现在你眼中的那么明亮的星光，它们很可能与你的所谓成熟存在负相关，逐渐黯淡，你可能会成为一个自己最熟悉的陌生人。

也正是因此，我希望你们记住今晚自己眼中的星光，珍惜它，爱护它，留住它。就像那么多因为生活的柴米油盐的消磨而濒临破产的感情，常常是靠着回忆起当初最美好的时光而重新珍惜彼此一样，这也是一个救命的法宝。如果有一天，当你对学业产生厌倦甚至抱着混日子的态度来盼着毕业时；如果有一天，当你在社会上碰得头破血流而开始抱怨和消沉时；如果有一天，你成为高级法官或者律师界大咖，在各种复杂的技术问题和人际关系中穿梭自如而将“天下事”高高挂起时；如果有一天，成功人士的掌声和鲜花来到你面前，你成为一个对中国法治建设和社会发展有着重要参与度和话语权的人物，同时也开始面对各种诱惑时，我衷心地希望你们，不要迷失前面的方向。记住若干年前刚刚进入北大法学院时，在2014年9月9日的开学典礼上，那些闪烁在你眼中的明亮动人的星星。那些星光可能会随着你的社会化逐渐黯淡，但无论如何，请不要让它们湮灭，留住它们。这样，你就会想起当年你为什么来到北大法学院，想起你曾经在这里埋下了哪些理想主义的种子，又背负着哪些光荣和使命出发。记住你最初的梦想，让你眼中的星光始终指引你的前行。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最后，祝愿各位老师身体健康，祝各位同学星光闪烁！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