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罗培新  法学教授

• 教育是慢工夫，不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良好的教育，是缓慢的成长，在这个过程中，有引导，有陪伴，允许发呆走神，可以有奇思妙想，而不是在资本裹挟下一路狂奔……

• 一个正常健康的社会，应该是默认在没有校外培训的情况下，学生通过在校学习即能掌握与学龄相适应的知识与技能，而不是孩子们被困在标准化的竞争通道里，不停地刷分，不停地补课，甚至为了比别人领先一步，而直接花钱买答案……

• 做题，不仅是为了得出答案，还在于培养心性。无论是作业帮、题拍拍，还是其他答题软件，都难逃以下责难：懒化学生、误导教学、消灭快乐、摧毁毅力、传递焦虑……牺牲教育本体价值的便利，只不过是一场合成谬误。

• 面对难题，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一拍大腿，终告破解，大呼过瘾……劳有所得的快乐，酣畅淋漓，浸润至灵魂深处，最为真实，最为持久，也最有利于培养长心。

• 看似轻柔无比的水，也要善自运用，方能兴其利而除其弊。与水相较，资本则凶猛得多，道理至为简单：在赢利冲动下，资本从来不会自我节制。

• 停播一切以“难题一拍、答案到手”为盈利模式的广告，限制并逐步拆解此种经营业态，因其涉嫌违反公序良俗。求知似渴，求知若愚，是最朴素的教学公共秩序。

2021年3月6日下午，习近平总书记看望参加全国政协会议的医药卫生界、教育界委员，在听完一位政协委员的发言后说：

“培训乱象，可以说是很难治理的顽瘴痼疾。家长们一方面都希望孩子身心健康，有个幸福的童年；另一方面唯恐孩子输在分数竞争的起跑线上。别的孩子都学那么多，咱们不学一下还行啊？于是争先恐后。这个问题还要继续解决。”

总书记说“要继续解决培训乱象问题”，这一指示要求，可谓重若千钧。

教育培训，错在哪里？

制造焦虑，贩卖焦虑 

当下，在线教育的广告铺天盖地：地铁、公交站点、商务楼宇、小区电梯、抖音、电视……学龄孩子及家长目光所及之处，猿辅导、作业帮、题拍拍等的广告无所不在，平台之间的融资大战也愈演愈烈，大有从蓝海打成红海之势。2020年12月下旬，猿辅导获3亿美元融资。作业帮紧随其后，宣布完成E+轮超16亿美元融资……在狂热的资本助推下，在线教育领域的广告极为频繁。有网友描述：“一个公交车站有四个广告牌，其中三个是在线教育的，时不时还会有贴着在线教育广告的公交车驶过这个站台……”2021年3月8日，笔者骑车路过宜山路虹漕路路口，果然看到在一个公交站点，除了一幅“爱护鸟类，保护环境”的公益广告外，两边分别矗立着一块“题拍拍”的广告，上面写着“作业有问题，就问题拍拍”，这是一款号称“专注解决中小学作业问题”的App。

此外，几乎所有的热门综艺，都活跃着在线教育广告的身影：《向往的生活》能看到作业帮的冠名，《幸福三重奏》能看到斑马AI课的广告，《极限挑战》则会跳出高途课堂的“名师在线”……

2021年1月18日，中纪委网站发文《资本漩涡下的在线教育》称，有数据显示，2020年前9个月，猿辅导、作业帮、学而思网校三家在广告和销售方面的投放总额约达55亿元，是2019年同期的两倍以上。“为了抢夺流量和迅速扩大用户规模，在线教育推出大量低价课程（例如，19元20节课），已成为继电商、游戏之后，主流平台的第三大广告主。”广东省政府教育督导室常务副主任方树生说。

“广告所指，流量所在”。通过大量的广告投放，营造所有孩子都需要参加培训的氛围，加重加深家长的焦虑。在一些家长群及朋友圈里，就经常出现家长晒出各大在线教育机构的优惠或课程截图，这种情况从一二线城市，已经蔓延到三四五线城市。疫情极大地助推了在线教育行业。数据显示，在线教育的用户规模，从2016年1.04亿增长到2020年4.23亿，市场规模从2016年2218亿扩大到2020年的5000亿元。一个正常健康的社会，应该是默认在没有校外培训的情况下，学生通过在校学习即能掌握与学龄相对应的知识与技能。而在教育培训广告的狂轰滥炸下，在家长们“不要输在起跑线”的普遍焦虑中，认知异化为“别人家的孩子在使用在线教育，如果我的孩子不用，将在这套竞争筛选机制中被淘汰出局”。这样，学习好的孩子要补课，学习不好的孩子更要补课，终于造就全民使用App、甚至是全民补课的奇观……

如果绝大多数孩子不上培训班，不用在线教育软件，教育的筛选机制是相对公平的。而当越来越多的孩子开始上培训班的时候，唯一能够维持公平的方法，就是所有孩子都去上培训班！而这带来的，则是昂贵的费用和无休止的家庭时间投入，更为吊诡的是，一些学校似乎可以理所当然地将教育责任转移给培训机构。 

“快”资本裹挟“慢”教育，积弊丛生 

在传统教育中成长起来的人，或许都有这样的体验：面对一道难题，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一拍大腿，终告破解，大呼过瘾……那种劳有所得的快乐，酣畅淋漓，浸润至灵魂深处，最为真实，也最为持久……

然而，在线教育平台推出的答题软件，正在改变这一切。它们汇集了小学、初中、高中教材的海量题库，以“难题一来，答案秒出”为卖点，除了各科的疑难问题之外，语文作文都有无数范文模板，即搜即得。而且，它们非常注重“用户体验”，使用起来简便易行：直接点击“拍照搜题”，对准选框横着拍下一道题并上传，几秒钟就有答案和解析显示出来。如此这般，给教育带来了巨大的破坏力：其一，懒化学生。惰性是人之天性，自制力不强的成年人，尚且经常懒惰成性，何况勤勉习惯尚未养成的幼年学子？有老师对此深表担忧，“对照着答题软件答题，不是做作业，而是在抄作业了。”孩子对着答案做题，长此以往，不但越来越懒，思维能力也日益退化，更何谈养成攻艰克难的信心与决心？其二，误导教师。除了伤害学生之外，这些答题软件也会对教学产生不利影响。高效的教学，须以有效信息为基础。老师在检查作业的时候，一旦发现大部分孩子都会做了，就不会再去深度讲解类似题目，孩子们对知识点的掌握仍然不够透彻。教学是以信任为基础的。学生们应该将学习的不足与错误真诚地暴露给老师，这样，老师才能了解情况，有针对性地进行教学。其三，消灭快乐。事非经过不知难，由艰难与痛苦沉淀出来的快乐，方能沁人心脾，令人久久回甘。只有学会品尝痛苦，才能体味真正的快乐。神农尝百草般的李时珍，忍受上千次失败实验的爱迪生，莫不如此。学生做题，亦复如是。只有能够忍受孤立无援的寂寥与空无，才能享受百思终有一得的成长与快乐。然而，各类答题软件正在做的，却是不断激发学生惰性，貌似省却了学生冥思的痛苦，却消灭了孩子们真正的快乐。其四，摧毁毅力。不排除有极少一部分勤勉刻苦、律己甚严的学生，只在穷尽自身能力仍无法求解的情况下，才会使用作业帮，然后把解答过程内化为自身知识，但此类学生并不占多数。对于绝大多数学生而言，一个更可能发生的事实是，答题软件正在摧毁孩子的持久性、忍耐力，以及他们长久保持对一件事情的热爱与忠贞的能力。

良好的教育，是缓慢的成长，而不是资本裹挟下的一路狂奔 

学者刘瑜关于大学之道的论说，同样适用于教育：

我们相信，教育的本质，并不是为了让我们变得深奥、变得疲惫、变得麻木，而恰恰是恢复人类的天真。天真的人，才会无穷无尽地追问关于这个世界的道理。关于自然、关于社会。教育要造就的，正是达尔文的天真，爱因斯坦的天真，黑格尔的天真，顾准的天真。也就是那些“成熟的人”不屑一顾的“呆子气”。“成熟的人”永远是在告诉你：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而合理的就是不必追究的，不必改变的。真正的教育，是引领一群孩童，突破由事务主义引起的短视，来到星空之下，整个世界，政治、经济、文化、历史、数学、物理、生物、心理，像星星一样在深蓝的天空中闪耀，大人们手把手地告诉儿童，那个星叫什么星，它离我们有多远，它又为什么在那里……因而，良好的教育，是缓慢的成长，在这个过程中，有引导，有陪伴，允许发呆走神，可以有奇思妙想……而不是孩子们都被困在标准化的竞争通道里，不停地刷分，不停地补课，甚至为了比别人领先一步，而直接花钱买答案……无论是什么软件，“解题”都只是给出答案，是与机器的交互，用户感受不到爱和温度，而课堂“答题”是教会孩子知识，是老师的责任和陪伴，是对于学习过程的悉心指导。阿里里（Ariely）说：“一旦玫瑰盛开，美丽将迅速凋零。也就是说，某种社会规范一旦被市场规范所压倒，它就很难再回来了。”一旦资本接管了教育，孩子们将被绑在脱缰的资本战车上，一路狂奔，很难有喘息的机会！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孩子们都需要更多的空间。正如近日刷屏的全国政协委员唐江澎所言，好的教育，应当培养“终生运动者，责任担当者，问题解决者，优雅生活者”，而不是连一个引体向上都做不了、对生活缺乏热爱的人！

资本从来不会自我节制

《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荀子》又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而，看似轻柔无比的水，也要善自运用，方能兴其利而除其弊。

与水相较，资本则凶猛得多，道理至为简单：在赢利冲动下，资本从来不会自我节制。2020年12月，国家高层定调2021年经济工作时，首提“防止资本无序扩张”。何谓“无序”？显然不同于“违法”，否则，既属违法，当予禁止。“无序扩张”是指，表面上不存在违法情事，但却悖反了社会普遍接受的价值，故应予制止。举例而言，前段时间，互联网平台争夺菜贩子生意被叫停，背后的价值判断是，任由资本践踏底层民众生计，不是我们应当追求的美好。故而，“无序”抑或“有序”，本质上是一个价值判断问题。而价值判断，向来是法律难题，有时很难一把尺子量到底。举例而言，有一个苹果，在张三与李四之间进行切分，如何做才算公平？有很多不同的看法。观点一：有人会说，那当然是一个人先切，另外一个人先挑了。先切的后挑，就会切得一般大小。均等就是平等，这是典型的平均主义公平观。观点二：有人会说，张三能力强，生产效能高，应当给张三多分，他吃了四分之三个苹果之后，精力提升，能够给每一个人都带来一个苹果，这是效能主义的公平观，容易获得认可。此种价值观在经济领域普遍存在。所谓腾笼换鸟的土地政策，即属此种，即A企业利用土地效能差，就要把土地让出来，给绩效更优的B企业。观点三：有人会说，尽管张三处于壮年时期，能力很强，但李四正处于长身体的幼年时期，更需要苹果，因此应当给李四多分，这是需求导向的公平观，此种逻辑，在医疗、教育等社会领域普遍适用。它守护的是底线价值，防疫物资的调配、疫苗的分发，均适用此种社会规范。什么时候可以追求市场逻辑，什么时候必须信守社会规范，这是社会面临的最大难题。完全适用市场逻辑，必须符合规范经济学的如下假定：将某一物品商品化（即将该物品标价出售），并不会改变该物品的性质。例如，买卖供应量充沛的物品，自然是由货币发挥价值规律作用，而买卖供应量受限的物品，情况则有所不同，小区车位分配及城市车牌拍卖，即属如此，两者都不适用价高者得原则。上海拍卖车牌，同时限制最高价格，确保一般收入阶层的民众有机会拥有道路行使权，这是典型的以社会规范为主、市场逻辑为辅的安排。小区车位同样如此，不能说谁出钱多就允许他多停数辆车，要照顾业主的基本停车需求。同理，教育培训，绝不能适用纯粹的市场逻辑，因为教育的本质不是买卖。在以慢为本的教育领域，要驯服以快为业的资本，政府必须做得更多更好！

续造规则，精细治理

管理学大师彼德•德鲁克说过，战略不是研究我们未来要做什么，而是要研究我们做了什么才有未来！

基于前述分析，建议如下：其一，停止播放“题拍拍”“作业帮”等平台广告。鉴于这些平台懒化学生、误导教学、消灭快乐、摧毁毅力和传递焦虑，而我国《广告法》第三条规定，广告应当……符合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和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要求，第九条第七项规定，广告不得妨碍社会公共秩序或者违背社会良好风尚，这些答题平台广告涉嫌破坏教学秩序，违背学生成长成材规律，不符合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相关政府部门可以考虑责令下架该类广告。这样，至少能够切断传递焦虑的链条，让家长们可以冷静地判断和思考。其二，对校外培训机构与平台实施分类监管。对于需要通过面授、示范以形成肌肉记忆的技能型培训，例如，篮球、游泳等运动技能以及钢琴、绘画等艺术技能培训，政府要管的是百姓的资金安全，避免培训机构通过发放单用途预付卡卷款跑路，至于此种培训好不好，是否合算，老百姓自会判断。而那些汇集题库后提供解题思路的在线教育平台，无论是“猿题库”、“题拍拍”还是“作业帮”，无论是人格塑造抑或长心养成，均属不利，而且，从行为心理学角度看，它们利用的是学生及家长图一时之快却无法顾及长远的心理，贻害要多年以后才能显现，换句话说，其成本摊销到了数代人头上，短期里看不出来。这是典型的市场失灵，政府要基于价值判断，逐步予以限制或拆解。其三，落实平权教育理念，合理界分家校责任。政府不宜通过各种示范创建和评优评先，将承担基础教育职能的学校分为三六九等，催生天价学区房，给家长带来竞争焦虑。相反，政府应通过资源优化配置，使得公办学校的师资及办学条件趋于均衡。与此同时，学校不宜在减负的旗帜下，把本该课堂面授的内容交给市场，听凭资本掏空家长钱包。平心而论，家长们宁可孩子们在学校里多学一些，多累一点，也不愿在课余时间奔波于各个培训网点。最为理想的状态是，学校传授应知应会的内容之后，孩子学有余力的，可以报名参加文体技能型的校外培训，但不必就基础知识求诸于资本。教育本是慢工夫，良心活。乔布斯所言，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求知似渴，求知若愚，至为有理。太满太快，均非所适。在资本助推下，家长皆知以有为有，不知以无为有，皆知以快为快，不知以慢为快。是时候做出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