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园65号芮沐先生的居所
走进北大,我到处打听燕南园在哪里,居然有不少同学摇头。难道他们都是刚入学的新生?在我这个没有在北大念过书的人心目中,燕南园实在是一块知识的圣地,作为北大人是不应该不知道的。这里住过历史学家翦伯赞、物理学家周培源、经济学家马寅初、哲学家冯友兰、语言学家王力、美学家朱光潜……都是举世闻名的大师级人物。但大师们的身影,已经逐渐远去,而我今天还可以去采访一位与他们同时代的法学泰斗、已经98岁高龄的芮沐先生,实在是一件幸事。
芮沐先生是我国经济法、国际经济法的创始人,也是民法大家。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制委员会委员,九十年代还担任过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他又是北京大学经济法研究所、国际经济法研究所的创始人,在我国乃至世界法学界,都享有崇高的地位,同时也是一代杰出的法学教育家。
芮沐先生的夫人姓周,也已经88岁。她说,芮老前年有一次看书入了迷,忍着小便不愿释卷,直到忍不住的时候才跑向卫生间,结果摔了一跤,此后就离不开拐杖了。但出现在我眼前的芮老,精神依然矍铄,笑眯眯地看着我,很硬朗的样子,说他七十、八十,也还是有人信的。
之前通电话的时候,我曾提起要一些照片,芮夫人就把几本厚厚的影集抱出来,让我尽情挑。一张芮老年轻时的照片映入眼帘,我不由得惊叫起来:“这么帅啊!”芮夫人笑了:“是啊是啊,不过我们年轻的时候还不叫帅,叫作英俊。”
法律救国的早年梦想
照片上年轻的芮沐,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饱满的额头下略微瘦削的脸庞,眉宇间蕴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他还显得有点洋气,是吧?”我问。“是,是,可能跟他小时候念过教会学校,年轻时又出国留学有关。”芮夫人说。
芮沐先生1908年7月14日出生于上海南翔镇,祖籍浙江吴兴。父亲是纸商,兄妹八人,他的童年是在上海租界度过的。在法租界的浦东小学上小学,又到英租界的马克密林中学念书,后来又转学到法国的圣房记教会学校。在教会学校,每个礼拜天都要去参加教会活动,念赞美诗,芮沐也因此掌握了英语和法语。1927年中学毕业后,芮沐选择到震旦大学学法律。
促使芮沐立志学法律,有两件事。一是他的二哥小时踢足球的时候,被菲律宾人拿着棍棒打残了,下颌被打掉。后来他在上海街头给人劝架,又被莫名其妙地打死,而他的死没有任何人负责,更不要说惩办凶手。当时上海租界极为混乱,黑道猖獗,天天都有无辜者惨遭杀害而无处申冤,这促使芮沐决心学好法律保护像二哥一样的中国人。
二是他对当时租界的“会审公廨”深恶痛绝。会审公廨是英美两国在租界内成立的一个法庭,审理除享有领事裁判权国家侨民为被告人以外的一切案件,实质上是一个列强的联合法庭,最后的审判不是凭是非曲直,而是凭各国的实力。而中国人到了这样的法庭,没有任何公平可言,只有受屈辱受迫害的份儿。眼前的现实,使芮沐萌发了“法律救国”的思想,他要学好法律,帮苦难的中国人打赢官司。
震旦大学的法律课程设置完全按照法国的法律系统,四年学下来,芮沐熟悉了法国的法律体系,外语水平也有很大提高。1931年,芮沐到法国留学,获得硕士学位,1935年又去了德国。那时的芮沐思想活跃,曾想在德国的马克思学院就读,后来希特勒上台,马克思学院被关闭,他只好去法兰克福读博士。
博士毕业后,1939年芮沐回到中国,先后在重庆的中央大学和云南昆明的西南联大教书。
当时的西南联大由学贯中西的三代知识分子共同组成。第一代是以陈寅恪、傅斯年、刘文典、闻一多、朱自清等人为代表的五十多岁的老学者;第二代是以王力、唐兰、浦江清、钱端升、叶公超等为代表的四十上下的中年精英;第三代则是以钱钟书、费孝通、吴晗等为代表的三十多岁的“少壮派”。芮沐是属于费孝通、钱钟书这一代,都是刚刚留学归来的精英人物,个个满腹经纶,人人满腔抱负。而芮沐与费孝通几十年的深厚友谊,也是这时候开始的。
当时在法律系,芮沐因为课余还兼任律师,因此收入颇丰,令人羡慕。他年轻时喜欢运动,踢足球、游泳、骑马、击剑,样样精通,再加上身材高大,外表英俊,是女孩子心中的标准“骑士”。也就是在西南联大,他与芮夫人结为伉俪,从此不离不弃,长相厮守,直到今天。
出访东欧诸国
在西南联大,芮沐才华横溢,本该鸿鹄展翅,飞向学术高峰。但抗战胜利之后,国民党的统治日趋反动腐朽,并将屠刀挥向了当时正直敢言的知识分子。1945年“一二一”惨案在西南联大发生,李公朴、闻一多惨遭杀害。血气方刚的芮沐义愤填膺,在课堂上公开抨击国民党的黑暗残暴,引起了特务的注意。当时许多人劝他在课堂上不要讲,他不予理会。一位在校的美籍教师与他交好,对他说,中国这么黑暗,你又身处险境,不如去美国,我帮你介绍。
带着对国事的深深失望,芮沐偕妻子来到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做起了访问学者,他们的大女儿也在美国出生了。
1947年,国民党军队被共产党军队打得节节败退,全国解放的形势已经非常明朗,但北平还在傅作义手中,只是已经被重重包围。在美国过着殷实生活的芮沐,对新中国的诞生充满希望,热血沸腾的他决定立即回国,迎接解放。当时妻儿无法与他同行,他却等不及了,对妻子说,再晚了就迎接不了解放了!硬是撇下妻儿,一个人先回到了北平。
当时北平的学生运动风起云涌,芮沐一回来,就投入到学潮中。解放前夕,一位叫孟宪功的同学被国民党特务逮捕,芮沐决定作为律师替他辩护。当时芮夫人也已经回到他身边,觉得这样做太危险,许多同事也劝他不要去。他却义无返顾,面对国民党特刑厅的威胁恐吓,正义凛然地为学生辩护,痛斥国民党特务。因为在知识界的地位,国民党特务一时也不敢把他怎样。直到解放军终于进城北平和平解放。
新中国诞生后,芮沐在北京大学法律系当教授。当时我国的法律体系和高校法学教学体系,都是从苏联“引进”的,因此芮沐多次去前苏联和东欧国家讲学访问,也由此精通了俄语。我挑选的第二张照片,是1954年在布拉格他陪同新中国第一代大法官、当时的最高法院副院长张志让会见外国同行的情景。张志让当时奉命参与筹备制定新中国第一部宪法,到苏联和东欧各国考察,与外国法律学者们广泛交流,征求意见。当时虽然带着翻译,但碰到专业的法律术语,翻译总是“卡壳”,芮沐就成了张志让身边须臾不可少的人。他的翻译总是那么及时、准确、精湛,深得张志让的信任。后来张志让几乎每次出国访问,都提出要芮沐随行。他说,有了一个芮沐,走遍欧洲都不怕。
首提经济法之概念
我国的法学教育体系,五六十年代几乎就是照搬照抄苏联,而到了“文革”的特殊时期,则被破坏殆尽。在“文革”中,芮沐也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一度搬出燕南园,搬到一个狭小逼仄的地方。但芮沐在那样艰苦复杂的环境下,丝毫没有放弃他的法学研究,屋子里到处堆的都是书,客人来的时候简直没有办法下脚。
“文革”之后,芮沐和广大的中国知识分子都迎来了新生。1978年邓小平访美,中国开始走向世界。1979年春,中国社会科学院组成了代表团,在副院长宦乡的率领下,到美国考察访问,推开了改革开放后中国学术界走向世界的第一扇大门。
我挑选的第三张照片,是1979年4月22日,代表团在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访问时,与哥大校长William McGill等人在劳氏纪念图书馆(Low Library)前的合影,其中左五为费孝通,左六为芮沐,右三为钱钟书,右五为宦乡。费孝通与芮沐亲密地站在一起,两人交谊甚深,这次芮沐能够参加代表团,也是费孝通积极推荐的结果。
费孝通与芮沐的友谊,早在西南联大就开始了,后来的几十年中,两人只要在同一个城市,几乎每周都要走动。芮沐佩服费孝通的博学广闻,学术目光深邃,而费孝通则对芮沐的外语天赋惊叹不已。芮沐精通英、法、德、俄、日这几门外语,也会东欧的一些小语种,尤其是精通拉丁文,是北大拉丁文的number one(第一)。拉丁文的基础是中学时在教会学校打下的,后来他一直勤学不辍,功底非凡。在北大,外语系的教授来找芮沐请教辞典上没有的单词,一度也很盛行。
这次访问,在美国引起轰动,费孝通和钱钟书经常被单独请去作各种演讲,更加蜚声中外。特别是钱钟书,在国内沉寂了几十年之后,因为这次访问而再度引起世界关注。而芮沐,因为他严谨的“法律”性格,因为他一贯谨慎低调的做人原则,没有那么吃香。但回国后,芮沐发现他的学术研究环境开始有了很大改变。这次访问,无疑对他后来提议建立经济法和国际经济法,起了巨大作用。
回国后,芮沐第一个提出了“经济法”的概念。新中国成立后,芮沐一直在民法领域下功夫。总结几十年的经验,他认为,刚解放的时候,废除了旧中国的民法全书,引进了苏联的法律系统,使得民法的起草没有基础,非常艰难。可国家的经济建设不等人,在邓小平同志当时极力号召“集中精力把经济建设搞上去”的情况下,先搞“经济法”是一条可行之路。虽然当时已经制定了“企业法”和“合同法”,还有“民法通则”,但与当时国家经济发展的需要是远远不适应的,应该搞出一部“经济法”。
当时芮沐担任了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制委员会委员,他的这一提议,得到了全国人大的重视,也赢得了许多法律专家学者的响应。在北大,先后成立起了经济法研究所和国际经济法研究所,芮沐都担任第一任所长。没有教材,他们就自己编,已经70高龄的他,亲自给本科生甚至前来学习的临时学员们上课,其草创之艰难,今天的学人们实在难以想象。
许多人后来回忆说,当时的芮沐老教授,骑一辆嘎嘎作响的破自行车,在校园中奔波。学生的宿舍,他一趟一趟地跑,完全没有70高龄的老专家的架子。甚至到90高龄,也能经常见到他在人行横道上顶着烈日避让着车辆前行,目的地还是学生宿舍。作为老师,他对待学生的一片赤诚,不知道令多少学人感动不已。
与老布什的交谈
我挑出来的第四张照片,是1983年在美国,芮沐与当时的美国副总统老布什在交谈的场面。本想详细打听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但芮老与芮夫人都语焉不详,也许有些话牵涉机密,“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布什是个中国通,1974年曾以美国驻华联络处主任的身份偕夫人芭芭拉到中国,在中国长驻多年。在会谈中,他讲起自己两次见过毛主席,一次是1974年陪同基辛格国务卿去见的,一次是1975年陪同前来访华的美国总统福特。老布什还说,他的儿子小布什,也就是现在的美国总统,1975年的夏天也是在北京度过的,他像父亲一样,骑自行车逛遍了整个北京城。
会谈最后的时候,老布什说,他一生最喜欢吃的食品,就是北京烤鸭,一提起来就要流口水呢。当时宾主都哈哈大笑起来。
自创立国际经济法后,芮沐先生出国访问和教学的机会很多。创立国际经济法这门学科,也是为了适应中国改革开放的需要,因为随着开放的深入,中国的国际贸易日益增多,贸易争端也日趋激烈,极需这方面的法律人才。后来进行WTO谈判和现在在WTO工作的中国专家学者,许多都是芮沐当年的弟子。芮沐先生当年的远见卓识,对我们今天的国际经济贸易作出了巨大贡献。
一个世纪的年轮
芮沐先生今年已经98岁高龄,而按照中国古代的年龄算法,人一出生就一岁,过了年就两岁,那么芮沐先生也可以称作是“百岁老人”了。一个世纪,匆匆走过,芮沐先生留下的,是精彩而深刻的足印。从欧式教育的重视条文的学养,到立足国情深入实际的实践精神;从纯粹理论的法学研究,到联系政治贯通经济的实干研究;从西方的各种流派,到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芮沐先生始终在孜孜不倦地追寻着真理,同时也把自己的根,深深扎在了中国的土地上。直到2000年,也就是92岁高龄,他仍然在带博士研究生。我挑出的第五张照片是芮沐先生2000年参加博士论文答辩会议的情景(见题图)。直到今天,他还每天都要阅读和思考,并没有放下著书立说的笔。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面对仍然谈笑风生的芮沐先生,我想,这样的诗句来形容他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我妻子在北大南门的风入松书店上班,所以我委托她,把从芮夫人那里取来的照片还回去。妻子完成任务临告别的时候,忽然被芮沐先生叫住了。妻子以为还有什么事,芮沐先生却问了这么一句:“他是记者,每天到处跑,你是怎么抓住他的?”
妻子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回来告诉我,我想,看来芮沐先生的脑子还是转得很快的呀,对周围的事物,也是观察得很敏锐的。由此我想到他长寿的秘诀,与这种乐观幽默的性情是分不开的。他一辈子做人都很低调,从不在意自己的功名利禄,你即使遍翻图书馆的资料,再上网苦苦搜寻,也很难找到他为自己写下的片言只语。而在采访中我也分明感觉到,一旦谈到当年“委屈”过自己的人和事,他就会来上一句“我忘了”。我想,保持这种心态的人,自然是应该长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