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法律系77级:我们永远的精神家园(下)
发布日期:2009-11-02 来源:《法制日报》  作者:何勤华

郭明瑞同学的二三事   

  19783月,那是我们北大法律系77级刚报到不久的时候,我和郭明瑞同学就认识了。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是他很有军人的气质。一天到晚都穿着军装,身板很挺,人很魁梧,声音非常洪亮,性格开朗,说话直来直去,还经常听到他的笑声。尽管有很重的山东口音,但我们都听得懂。由于他比我年长几岁,我一直称他老郭

  记得我们俩第一次单独说话,是从农村这个话题展开的。我问他除了当兵之外,是否插过队,在农村呆过?他说他不是知识青年,本身就是农村里土生土长的孩子。我说,看你原来的工作单位,好像是从教师岗位上考上来的?老郭回答说,担任民办教师这不假,从部队退役后进工厂做工人也对,但高中毕业后就回家务农了,而且因为一直在农村,实际上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干农活。我说,那就有缘了。我也不是知青,从小在农村长大,干农活出身。我还给他看了我手上的老茧。

  之后,我们俩虽然不在一个组,(老郭是二组,我是四组)但我们在一起上课,课间一起说话交流,探讨许多问题,我从他身上也学到了许多待人接物的方法。如有一次我心血来潮,趁他不注意时从后面摸了摸他的头。这让他吓了一跳,有点生气了(老郭很少生气),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当他看见我有点不解的样子时,便耐心和我解释,说他们家乡的风俗最忌讳摸别人的头,这是行为轻浮、对人不尊重的表现。我听后马上向他道歉,说在我们上海,这种行为恰恰是表示亲热和友好。我说,下次我会注意的。

  在大学四年期间,老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不仅非常艰苦朴素,四年大学一直穿着军装,而且非常地刻苦、努力、勤奋。我记得,老郭在当时就对民法情有独钟,除了学习其他应该完成的课程之外,他将全部时间都用于民法学习上了。当时,北大法律系的民法老师李志敏在学术上很有造诣,对我们学生也很关心,老郭就经常去李老师那里。大约是在1978年底1979年初的时候,老郭就在李志敏老师的指导下,翻译了一篇文章——民法学家拉普捷夫的《论苏维埃经济法》。当时给我的印象很深,觉得他很了不起,应该以他为榜样。虽然,我后来也在李老师指导下,参与了一些民法课题的研究,但老郭比我们要更加先知、更加自觉、更加努力。所以,到毕业时,他在民法研究方面已经有了相当多的文献资料和学术积累,从而理所当然地留在了北大法律系民法教研室(我们这个班共有83个同学,留北大的只有4个人,另外3人是李克强、武树臣、姜明安)

  虽然我比老郭小了几岁,但我们基本上都是同一个时代的人,身上都保留了那个时代的特征。其中最为明显的是受文化大革命的影响比较深。这种影响,当时在我们身上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因为在文革中被荒废了诸多青春年华,故都很珍惜时间,拼命学习,希望把失去的时间抓回来;二是对马克思列宁主义很有感情。不仅在农村里就接触过马克思主义的一些著作,而且在四年大学期间,也都拼命地学习马恩原著,从他们的经典作品中吸取知识的营养(这与那时法学方面的著作还太少也有关系)。我记得,在课下和老郭经常讨论一些马恩经典著作中的某些名句的内涵,这是我们大学生活的主要内容,或者说也是一种乐趣。经常加入我们之间讨论的,我记得还有陈兴良、王绍光、李启家等同学。这些学习和讨论,虽然现在想起来可能有些幼稚,但对我们以后的学业和人生道路的帮助是无法用语言来述说的。

  1982年初大学毕业以后,老郭留在北大任教,我考回了上海。作毕业论文时,我到北京去看望在那里当助教的同专业同学武树臣,同时也见到了老郭。在老郭宿舍狭小的空间里,到处都是书籍,可以想象得出他在教学科研上的勤奋与刻苦。之后的将近十年时间里,我没有机会离开上海,故关于老郭的情况只是听说,知道他在当时民法经济法大论战的时候非常活跃,撰写了《论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由民法调整的必要性》的重要论文,参加了中国民法经济法研究会成立大会,后来又与王利明、吴汉东一起编写出版了影响很大的《民法新论》(上下册)一书,1985年,老郭离开北大去了新成立的烟台大学工作,1988年,破格提了副教授,1992年提了教授,同年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师从赵中孚教授专攻担保物权。其间又出任烟台大学法律系主任,最后一直到出任烟台大学校长,取得了令我们北大法律系77级同学都感到自豪的成就。

  1999年底,我担任了华东政法学院院长,出外开会的任务一下子多起来了,与同是校长的老郭的接触也随之增多了。加上我和老郭都是中国法学会的常务理事、教育部法学教育指导会员会成员,因此,我们每年都有许多次在一起说话、讨论问题的机会,我们之间聊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在做好校长的同时,不要让自己的学问荒废。因为我们俩都是嗜学问为生命的人,总想在自己所在的领域能够有点作为。而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看法非常一致:就是学问不能荒废,但要少搞一点,主要精力应该放在学校的管理事业上,否则就是对不起信任我们、将我们推上校长岗位的教职员工和全体学生,等今后从这个岗位上下来后,再回归到书斋之中。老郭是这样认为,也是这样做的,并且做得非常优秀。烟台大学作为山东省的重点综合大学,管理任务异常繁重。而老郭在充分调动下面教职员工积极性的基础上,把它管理得井井有条,这几年在专业设置、学科建设、教学科研水平、对外合作和毕业生质量等各个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成为我们华政学习的榜样。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如今老郭和我都已经步入了中老年的行列,在校长这一岗位上,我们也都已经工作了许多年。这里,我预祝老郭他英雄本色继续,在学校管理和学术研究上取得更大的进步。

四组的兄弟姐妹们()

北大法律77级:我的精神家园(下)

左为武树臣。这是我们上刑事侦查课程穿民警制服拍的照片。

  我们北大法律系77级只有一个班,当时分为8个组,我们第四组有同学11人,其中男同学8人,女同学3人。
  在我们8个男生中,最为年长者是何山。他1947年出生,复员军人,北京考生,生活阅历丰富,为人仗义。他把我们都视为自己的弟弟妹妹,还经常帮助我们设计人生道路,而且所说的都非常有道理,故深得大家的喜欢和爱戴,我们共认他是我们小组的
  何山酷爱摄影,其作品在各个层次的比赛中都获得过奖励,还出过摄影年历。在他的摄影作品中,我们认为最为珍贵的是197645日他参加在天安门广场上的悼念周恩来总理活动时拍下来的大量照片。老何还有一件事给我印象挺深刻的。那是大一时老何组织我们小组编写《中国法学通俗讲座》,当时在整个图书市场上,法学类作品非常少见,很多老教授都不敢写书。而作为我们刚入大学的年轻人要写书出版,确实是需要够大胆的。非常可惜的是,我们四组同学的这一本法学处女作并没有能够正式出版。
  大学毕业时,何山去了全国人大常委会工作,后来担任了常委会法工委民法研究室的负责人,为改革开放30年来民事立法作出了重大贡献。
  比何山小两岁的是武树臣。他是北京人,插队到过山西,后来又调到了四川,入学前在一所地区师范学校里担任教师,拿到入学通知书时,与相爱的女友办了结婚登记手续。武树臣读大学虽然回到了自己父母身边,但离妻子就很远了。老武人很乐观,经常说上几句笑话,逗大家乐一下。他读书非常勤奋、刻苦,思维能力很强,讨论时经常说出一些结论性的话。他尤其钟情于中国法律思想史,故深得张国华老师的欣赏和喜欢。老武留给我们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的成千上万张关于中国法律思想史资料的卡片,这都是他在阅读古代法律文献资料时摘录的。这些卡片,让老武成为了全中国手中掌握中国法律思想史资料最丰富的人之一。大学毕业时,他众望所归地留在了北大法律系,跟从张国华老师教授中国法律思想史。之后,老武凭借他的勤奋刻苦和手中掌握的丰富史料以及对中国传统法律文化的感悟,在不长的时间内,发表了众多中国法律思想史和中国传统法律文化方面的论著,一举成为中国法律思想史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后来,他担任了一段时间的法律系副主任,并于1997年出任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筹办奥运会期间,老武还是北京奥组委法律部的主任,为中国举办好北京奥运会作了大量贡献。
  大学期间,由于我和老武同在一个专业,加上在大学宿舍时又是睡上下铺,故我和老武关系极为融洽,在一起话也特别多。我记得199310月,老武到日本早稻田大学法学部做访问学者,我当时也在东京大学法学部做访问学者,我去看望他,在早稻田大学附近的一家小吃店中,我们两个人谈了整整三个多小时,那时老武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却没有能力将这些想法付诸实施,而宝贵的时间就在这痛苦之中慢慢地流逝了。

四组的兄弟姐妹们()

北大法律77级:我的精神家园(下)

右为凤鸣。拍照时我们的脸和手臂上都涂了红墨水。

  比武树臣小、比我大一岁的是庄宏志。关于小庄,我在入学之后的日记中是这样描述的:183的高个子,大眼睛,脸色红润,充满青春活力,一表人才。他高中毕业后,插队去了北京郊区,后入北京市公安学校学习,又去了北京市昌平法院工作。人比较老练,理解能力强,性格开朗,学习很认真,喜欢运动,有时带一点孩子般的天真烂漫的气质。
  大学四年,小庄学习非常地刻苦,尤其是外语,比我们几个同学明显好出一截。毕业时,他申请到了国外研究生,先去日本,后来又去了美国,学成后又去了新加坡发展,从事律师业务。数年前,他回到中国,在上海浦东开了一家宏志律师事务所,业务基本上以新加坡与中国的企业为中心,事业进行得还挺好。
  比我年龄小、又同是1957年出生的有三位兄弟:顾雪挺、刘凤鸣和徐杰。顾雪挺来自江苏,个子很高。他特点是生活极其有规律,准时起床,按时去图书馆,准时吃饭,按时锻炼,准点睡觉,且每天如此。他的第二个特点是信件特别多,而且一接到信立马就回,从不拖延。第三个特点是他每晚睡觉前必须要做半个小时以上的从头到脚的全身按摩。我们宿舍的人都一致认为他的这个生活习惯非常好,有益于身体健康,但没有一个人能坚持学他的这种习惯。因为我们都感到自己肯定是无法坚持下去的,可见雪挺的毅力之强。毕业之后,雪挺先留在北京工作,后来去了珠海,现在珠海政协担任秘书长的职务。
  刘凤鸣来自甘肃定西,他的家乡是全国一个最为贫困的地区。但他非常阳光,从来不怨天尤人。我在日记中对凤鸣的描述是:中等身材,很匀称,微黑的四方脸,大眼睛,一头乌黑的头发,喜欢唱歌,爱好运动,为人热情、忠厚,性格开朗。由于凤鸣是插队知青,我们两人都有在农村生活的经历,所以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可以说,在我们组,我们俩是无话不谈的。
  凤鸣很有孝心,有一件事可以说明这一点。那是在我们入学后不久,凤鸣的母亲因病不幸去世。当时他非常痛苦,虽然那时没有大哭,但很少说话了,情绪也非常低落。我们大家很担心,但再怎么安慰他都没有用。他平时有点大大咧咧,对吃和穿都不是十分在意,但他在思念母亲方面表现得十分细致。我们发现,每当他母亲的祭日,他就会买一点母亲生前喜欢吃的奶糖、水果、点心等,摆在床靠墙的一侧,面朝家乡,默默地祭奠。这种情况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凤鸣很爱美,尤其是喜欢和保护他那一头浓密的乌黑的头发,这是他经常要花费时间修理的对象。在当时比较匮乏的物质条件和不发达的技术水平之下,我们都照不起彩色照片,于是就在自己的黑白照片之上(主要是脸和手臂上),涂一点红墨水,就成了一张彩色照片。经过了三十年,我还保存着这张和凤鸣在未名湖畔的合影,也正是我们当时这种创造性劳动的成果之一,也是北大77级法律系男生除了读书以外,富有爱美之心的最好例证。
  凤鸣进入大三之后,学习的爆发力显现,各门课的成绩名列前茅,还被选为班长。由于成绩好,凤鸣毕业时也申请到国外的研究生,到美国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法学院读书,之后留在那边当了律师,几年后也杀回了中国。现担任美国微软公司中国大中华地区副总代表、法律总顾问。

北大法律77级:我的精神家园(下)

聪明、机灵、英俊,尽显示在小陶的这张照片中。

徐杰是浙江的考生,他的父亲是台州地委书记,但他没有一点高级干部子弟的架子。他个子很高,身材匀称,人很清瘦,脸虽然比较黑,但戴了一副宽边眼镜后,显得很有读书人的气质。徐杰很活跃,喜欢聊天,也爱开玩笑。
  徐杰是个性情中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毕业分手之前的那个晚上,他抛开了生活和感情中的各种烦恼,无所顾忌地豪饮,结果喝得酩酊大醉,还把凤鸣弄得因喝酒过量而休克,令我们全组的人惊慌不已,至今回想起来还很后怕。徐杰毕业后回到了浙江。在法院经历了各个岗位,包括去鲁迅的故乡绍兴市担任中级人民法院院长,现在是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

我们小组男生中年龄最小的是陶景洲。他来自安徽界首,父母是县里的干部,姐妹很多,就他一个男孩,加上长得英俊,全身透着灵气,因此深受家人喜爱。入学后我们班级的同学也都喜欢他。小陶人极其聪明,高考时分数很高,进来后每门课的成绩也都是。他书看得很多,也有点杂,因此,小陶的知识面比较广,不像我当时主要阅读的就是法律方面的书籍。小陶还有点小资情调,非常讲究整洁,从头发到鞋子,都要追求完美。

我记得,当时我们课下谈论最多的话题,不是学习,也不是国家的政治大事,而是爱情。我们宿舍同学中就小陶有收音机,当时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每天中午播放刘心武的小说《爱情的位置》,小陶、我、凤鸣、徐杰(有时何山、雪挺和老武也会加入)就围绕在他的收音机旁边,津津有味地收听,听完后就开始讨论,然后就带着求大同、存小异的心情满足地进入午睡的梦乡。在该小说连播的那段时间,听广播成了我们每天中午的必修课。而在这种讨论中,小陶的观点往往最为深刻,也最富有浪漫情趣。

小陶因为崇拜龚祥瑞教授,同时也对西方宪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此在快要毕业时,他加入了龚教授的宪政研讨小组,读一些西方宪政名著,帮助教授做一些宪政资料的翻译。毕业时他考上了出国研究生,去了法国留学。在拿到巴黎大学的法学博士学位之后,先去了法国建设部担任法务顾问,后来从事律师业务,加入了美国高特律师事务所,成为合伙人。现在一所欧洲最大的律师事务所担任合伙人。在我们班的同学中小陶和凤鸣(包括一组的丛培国)律师业务做得最好,每次班级搞活动,他们做出的贡献也最大。

最后说一下我们四组的女同学。在我们读书的那个年代,女同学特别少,我们83个同学中只有17个女生,我们小组有3个女同学,已经算多的了。她们是王月圆、翟建萍和汤唯。王月圆是来自武汉的学生。她皮肤很白,很文静,性格温和,学习也很用功,平时很爱笑,笑起来时美丽的眼睛就眯成一条线,整个脸就像一朵绽开的白玫瑰花似的。月圆毕业时分配去了司法部,后来当了律师。

翟建萍,北京姑娘,圆圆的脸,五官轮廓非常分明,一头乌黑的头发,梳一条很粗的大辫子。小翟性格细腻,做事很认真,学习成绩也很好。当然,与当时绝大多数女同学一样,小翟也非常注意整洁,喜欢照相。我们组爱好摄影的何山曾给她拍过一张特写,至今还是我们班同学公认的一张美女照。小翟现在是北京康达律师事务所的著名律师。

汤唯,来自新疆,是湖南支援新疆建设的知青的子女。当时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位可爱的小姑娘,性格开朗、活泼,话也比较多,很讨人喜欢。1980年下半年,我们去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实习,我和汤唯分在同一个法官手下作助手。这位法官长期从事婚姻案件的审理,经验丰富,为人正直,带教我们时一点也不含糊。但让我们常常感到尴尬的是,当时我和汤唯都还没有谈过朋友,更没有婚姻生活方面的经验,所以有时法官在询问男女当事人的隐私问题时,我们作记录时就会感到很不自在。每当这个时候,法官就会用眼示意我们不要害羞,要摆出审判员的架子。我记得在半年中,我和汤唯共协助法官审理了13件离婚案。其中不乏让我们感到愤怒、悲凉、无奈、可笑的内容。大学毕业时汤唯分配到了新疆大学法律系,曾担任过法律系代主任,后与丈夫一起调到山东,在烟台大学法学院任职,现在已是烟台大学法学院的院长。

北大法律系77级四组的称呼,虽然是三十年前求学时使用的,已经成为历史,但它的内涵是一个来自全国各地,由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性格、不同家庭背景的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组成的学习集体。四组的兄弟姐妹一直保存在我们的记忆里,无限的真情,无限的遐想。

北大法律七七级,作为中国恢复高考制度、开始社会主义法治建设历程的象征性符号,它也将永远保留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直至生命的终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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