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的故事很多,说起这些故事,年过八十的他依然低调、淡然。“我是与世无争的。”他说
法治周末见习记者 高欣 肖莎 法治周末记者 王婧
与许崇德老先生的采访约在下午四点,听说许老现在每天要午休到三点。四点准时敲门,一位身穿棉睡袍、略显消瘦的慈祥老者出现在记者眼前。
许老的客厅有一整面墙的书柜,茶几上也堆满了书,从法律类书籍到文学理论,让人几乎看不出下面是茶几。许老招呼记者坐下,笑着说:“你们问我来答吧。”那种扑面而来的和蔼让人不敢相信,眼前坐着的,是中国宪法学泰斗。
“念书是不能放弃的”
1929年,许崇德出生在江苏省青浦县(现隶属于上海市)的一个小镇上,出生仅几个月爸爸就去世了。许崇德的外公是清朝时期的秀才,妈妈也是读古书长大的,后来在当地招收一些女学生,教她们读书。听着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长大,加之书香门第的文化熏陶,许崇德从小就很重视读书,“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妈妈抱着我唱唐诗”。
后来,许崇德上了洋学堂,妈妈对他要求颇为严格,不仅学习任务要完成,还要练习毛笔字。
抗日战争爆发后,上海被日军占领,母亲带着年幼的许崇德四处逃难,先后辗转江苏农村、上海租界地和皖南,但无论到哪里,许崇德都会被安排到当地的学校继续学业,努力不受战乱的影响。
当问及幼年遭遇战乱、四处逃难的境况,为何依然不放弃读书时,许老很平淡地说:“无论如何,我就觉得,念书是不能放弃的。”
命中注定学宪法
抗战胜利后的1947年,“不能放弃念书”的许崇德考上了复旦大学学习法律。
许崇德说,当时是由于看到远东军事法庭审判日本战犯时有中国法官参与,遂立下要学习法律的念头。“因为战争原因,当时我讨厌侵犯中国的日本人,就想着怎么‘整’他们。看到法庭审判战犯用的武器是法律,于是决定了要学法。”许老一字一顿地说。
但这只是促使他选择法律的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颇为有趣。“因为从小我数学老不及格,对数理化也没兴趣。”就这样,许崇德开始了漫长的“与法结缘”之路。
与宪法结缘还是在他进入复旦大学读书之后。
那时的宪法还叫做国家法。在复旦大学,有位叫做张志让的老师开了一门很“火”的课,主要剖析蒋介石时期制定的中华民国的国家法。之所以“火”,是因为张老师讲得很透彻,学生们听得也津津有味、获益匪浅。这给了许崇德很大影响,让他喜欢上了国家法研究。
1950年本科毕业后,许崇德被分配到中国人民大学读研究生。太过凑巧的是,许崇德居然真得被分配到了自己喜欢的国家法研究方向,“正中下怀”,许老高兴地回忆道,“所以我说我也许是命中注定学宪法”。
全国第一期普选
1953年暑假,许崇德和同学们被派到山东泰安农村,参与全国第一期普选的试点工作。当时,选举法刚颁布,在“没有选举法、没有普选”意识的群众中间宣传并开展普选工作,是一件难度相当大的事情。
许崇德所在的工作队首先从培训当地青年团员开始,再一步步严格按照选举法进行实践,努力把选举和选举法讲得很通俗,整个工作进行得都很顺利,群众们觉得自己的选民证就如同一张“光荣证”。
借着第一期普选的机会,国家也希望可以结合选民登记来进行人口普查。“当时一直说我们有四万万同胞,但究竟新中国有多少人?不得而知。”
问题出现了。由于旧社会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当地妇女几乎全都没有自己的名字。怎么办?
“现起名字呗”,提到这个小插曲,许老颇为得意地说,“我给她们起了好多好多名字,告诉她们,‘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了’,她们都很高兴的。”
25岁进中南海
1954年,从山东普选试点回到北京,许崇德正赶上了当时新成立的“宪法起草委员会”在招兵买马。作为学习宪法的“对口”人大研究生,他自然被选中进入了委员会。
委员会全部工作都在中南海展开,刚刚25岁的许崇德进驻中南海,开始了自己在秘书处资料组的工作。
当时,作为委员会的普通工作人员,许崇德的工作主要有三项:
一是收集整理各国宪法。最后成果是“印了三册资料”,分别是中国近代宪法、苏联及人民民主国家宪法以及资本主义国家宪法。
二是整理编辑了一本“宪法名词解释”。“当时的领导们大多打仗出身,得编一本类似于字典的名词解释给他们看。”
第三项工作才是重点。宪法的起草在全国征求意见,掀起了全民大讨论。许崇德所在的资料组负责整理来自全国各地的意见建议。
正是这段时间,我国淮河和长江流域遭遇特大水灾。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人民群众们对宪法的讨论热情,这让许崇德记忆深刻。
“当时听说,有的地方,人们一边抗洪,一边抽空在河堤上学习讨论。”许崇德回忆说,“由于水灾,很多‘意见’都是先用防水的油纸一层层捆好,再专程由飞机运到北京。拆油纸的时候心情是很激动、很感动的”。
心怀这种感动,许崇德他们在中南海里日夜整理来自全国各地的宪法起草意见,并且分门别类,从几百万条意见中最终形成了一本厚厚的“全民讨论意见汇编”。
1954年9月,新中国第一部宪法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上通过。亲历过当时场面的许崇德说:“宪法通过时会场气氛十分热烈,墙外鞭炮声四起,很激动人心。”
“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只选出了1226名代表,为什么是1226名呢?因为怀仁堂只有1226把椅子。”每当回忆起这些有趣的小段子,许老总是显出惊人的记忆力。
就这样,这位当时只有25岁的年轻人,在中南海见证了新中国第一部宪法诞生的全过程。
夺回自己的自行车
“‘文革’对我没多大影响。”回忆起十年动乱被下放到江西劳动的时光,许老平静地说。
也许,“文革”对于许崇德最大的“损失”就在于,这让他失去了自己勤奋摘抄了一箱的读书卡片,以及保留齐全的整套《新华日报》。
面对这些,许崇德似乎格外地乐观。“老发愁也没用,而且我也不觉得孤单,大家都一样。”许老说,他总是觉得,这一切终究会过去的。
当时全国红卫兵大串联,许崇德的自行车被红卫兵征用走了。过了好长时间,迟迟不见归还,这让他“耿耿于怀”,一直惦记着。
后来有一天,许崇德上街溜达,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自行车就停在路边。想到当初配的两把车钥匙还有一把在手,许崇德上前开了车锁就把车骑回家了。
那个时代,给许老的回忆依然是这么平静而有趣。
本分的教书匠
做了大半辈子的“教书匠”,许崇德似乎格外“本分”,从没有考虑过要换工作,只是埋头做学问、带学生。
人大毕业后,许崇德留校任教。“第一次上课不紧张”,许老说,当时都是集体备课,要先写出讲稿,经教研室通过后再去给学生上课。
许崇德面对的第一拨学生都是有着5年以上工作经历的同志们,几乎都比自己年龄大。“我和他们就是同志关系,跟后来那么多学生也都是同志关系。”许老半幽默半认真地总结道。
许老说,到现在为止,他一共培养了近六十个博士生,这其中不乏韩大元、王振民等业界精英。“现在我有什么活动都要向他们汇报的。”
如今,许崇德每年只招一个博士生。“凭着诚恳和爱心去教书就可以了。”
许崇德说,学术之于他,也是责任、也是兴趣,“其乐无穷”。面对“为什么选择一直当老师”的问题,许老说,可以培养出人才,桃李满天下。“我妈妈也是老师。”
忆及到北京读研的第一个冬天,许崇德说他很兴奋,“看到北海公园全是冰”,于是就迷上了滑冰。都说许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他说这些都是用来“调剂生活、调剂心情”,只是闲暇时的自娱自乐。
许老的故事很多,说起这些故事,年过八十的他依然低调、淡然。“我是与世无争的。”他说。
■许崇德
1929年生,上海青浦人。1951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法律系,后在中国人民大学读研究生,1953年毕业,留校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宪法学与行政法学博士学位点建立人和主持人。兼任中国法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宪法学研究会名誉会长等。原香港、澳门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原香港、澳门特别行政区筹备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