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荣馨教授,八十年代我的硕士生导师,2009年开始,我的博士生导师。2011年“正式”生病之前,他老人家耳不聋眼不花,身板儿倍儿直思维敏捷,雄心勃勃理想多多。大家都觉得这样的人,在现在良好的生活条件下和比以往先进的医疗条件下,在持家有方的贤妻荆师母的关照下,定会享年百岁,或者比百岁还长,或者至少九十多岁吧,现在不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活到九十多岁,近百岁吗?他老人家年轻时曾经是原北京政法学院篮球队队长,这种经历奠定了身强体壮的基础,我们总觉得他年迈时有比别人雄厚得多的资源消受;他老人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耄耋之年壮心不已,不断引导我们弟子在学术上前进,使你工作中或开会时,有时候会没心没肺地忘记了关照他,使你有时候忽略了他已是年界八旬的老人,误以为还是二十多年前那位精神抖擞的老师呢!
在他老人家去年生病闭门谢客之后,我还一厢情愿地认为可能会遇到有专长的名医能医好他老人家的病呢;甚至在他老人家被送进医院重症监护室后,还幻想着没准儿他老人家会挺过来,躲过这一劫呢。不是有很多人住进重症监护室后又出来了吗?不是很多人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后,在病榻上又迁延若干时日,甚至更多时间吗?
在重症监护室先昏迷几天,后来醒来了,消息令人振奋。昏迷时,我曾进监护室探望一次,老人家听师母说:“邱星美看你来了”,听到我的问候、鼓励时,他先是两只眼角抖动,然后奋力、微微抬起眼皮看了一看。我向老师报告了两则好消息,想必是他老人家心中惦记着的事情。又鼓励老师等着下一个好消息,企图以这种方式振奋他的精神,使他在与另一个世界的争夺中回来。甚至那天早晨,听说医院在抢救,我仍然期盼着在老人家身上有奇迹发生。但是,天不随人愿,精神败北病魔,当我到达医院时,他老人家已经走了……阳光似乎瞬时暗淡,这一天来了!我的眼泪倏地涌出,喉头紧锁……。
二
去年,我们众弟子在大师兄宋朝武老师的率领下,为老师办八十大寿寿辰庆典。出版老师的学术文集为庆典的节目之一。很荣幸,老师学术文集的收集、整理工作由我牵头负责。为这本文集,老师在2011年春节前后,伏案书写名为“序”的小传,作为此文集的序,一气儿写了四万多字,写得腰酸背痛,令人心痛。
后来,我鼓励老师将这个小传继续扩写,写成一本传记或回忆录,老师谦和地摇摇头否定。但是我觉得否定得并不解决。如果,没有生这场病,老师的传记或回忆录或许问世了呢。
我在打印、校对、整理中,细细地品读了原文,也品读了老师辛劳、乐观、积极向上的一生。在人民大学读书期间,老师学习刻苦认真,常常在宿舍熄灯后到厕所灯下去学习,难怪毕业时成绩优异,为全年级唯一的全优毕业生。原来我们所领略到的老师做事的那种踏实认真的精神,是他从年轻时代就具有的品质,这种品质也是老师日后在事业上功成名就的基础条件之一。即使在文革时期,被迫离开政法学院,被迫改行从事其他事务、其他专业,老师也对工作认真负责,对学术孜孜以求,在教学之余著书立说。这是老师一生认真行事精神的折射,凭籍这种潜质,即使不在法学界,而在其他什么学界奋斗也会建功立业。不过,倘若如此,因命运的偶然性,使老师成为其他某一学界的名人泰斗,我们会遗憾,遗憾这一生与这样一对爱生如子的老师、师母没有师生缘分。
三
一年多前,他老人家组织我们一班人员起草“民事诉讼法专家建议稿”,在组织全体撰稿人讨论时,之后将专家建议稿提交全国人大法工委参考时,精神还不错。组织我们撰写《民事诉讼法专家建议稿立法理由及立法意义》一书时,精神还可以。但是没想到,那个隆重、喜庆的八十寿辰后,老师生病住院,从此步入病程。病情稳定出院后,老师惦记着书稿的写作情况,不断与我和刘金华通电话,了解写作进展情况,亲自拟定书名,敲定一些细节问题,抱病参与统稿工作。
感谢清华大学出版社李文彬主任,使这本书今年三月问世。我驱车清华出版社取回样书后,在第一时间请小师弟朱腾飞将书送到老师家。在此我叩谢美女文彬主任,此书的出版满足了老师的心愿。
去年,老师还主编一本即将修改的我国新民事诉讼法释义,释义的写作工作与修法同步进行,以便出版社在最早时间出版,仍然由我和刘金华负责催稿等事项。三月初,老师还给我打电话,叮嘱我通知大家最晚3月30日交初稿,并要我将初稿送与他审阅。那时,他老人家病情已经不轻了,我们通电话,有时会因为他咳嗽袭来而中断。老师是个非常客气、善为他人着想的人,每到这种时刻,他都先要忍着说一声“你等等啊”,才挂断电话,我与他老人家的最后一次通话就是这样结束的,我没有想到那是我与老师此生的最后一次通话!
事情是这样的,出版社的李主任还希望在民事诉讼法修改后,请老师出面主编几本民事程序法的教材,请我与老师商量是否可以。我想老师一定会同意的,他老人家勤奋一生,以工作为快乐。尽管现在身困病榻,因不能工作而痛苦,但对这样一位以工作为乐的人,工作可以减轻一些痛苦,而我们可以尽可能地减少他的劳作,协助完成此事,使他老人家愉快一些。果不其然,当我电话告诉他时,他欣然应允,并且立刻谈论起来,虽然声音虚弱,但是你能感到他的兴致。谁知,一阵咳喘袭来,他一句“你等等啊”,挂断电话。我以为我说的事情都说完了,就去一家酒店赴约午餐。午餐近两小时,我没料到,在这期间,老师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我都没有听见,老师又请女儿、儿子打我电话,我还是没有听见。直至餐毕,我才发现有这许多未接电话,即刻打回去,老师却因发病马上要去医院了。听说,那天中午,老师打不通我的电话很着急,我不知道老师有什么话嘱咐、嘱托我。都怪这只新启用的手机有声音弱小的毛病,害得老人家着急、惦记一中午。现在想来我心内疚啊,我怎么就没有中途看看是否有电话啊!事后我恨不得砸了这只破手机,一脚踢飞楼下去。
老师生病期间,因担心他老人家说话过多引起咳喘,有事时,我会先发一条短信先联系,以便他身体状况允许时再与我通话。不知什么时候起,老师学会了收发短信,他可以短信回复。但商谈工作之事时,他一定会打电话。短信仅用于逢年过节回复我的祝福与问候。老师人聪明灵慧,我几次鼓励他学上网,我想上网易学,之后就可以学收发电子邮件了,我相信老师有这能力,我总觉得他还年轻,因为他的精神、思想一直年轻活跃。但是,此生没有这一天了。
我知道老师病情加重,身体消瘦,对3月30 日交稿后,老师要亲自审阅一事,颇为担忧,不忍心他老人家劳神费力,期望他安心修养。但是,没想到,老师的人生日历中再没有2012年3月30日这一页了,他老人家带着对工作的不舍、带着对博士生答辩一事的惦念,撒手人寰,去往那个神秘缥缈的世界了。
老师去世之前还有一宗历时两年半的讼案操心,为了给当事人伸张正义,讨还公道,两年多来,他老人家想方设法,组织专家论证,求教不同学科的法学专家给案件把脉、会诊,亲自书写了理由详尽的诉讼材料。一个月前,关于案件是否重复受理的问题,上级法院终于有了答复,老师为之精神振奋,之后将修改诉状等一系列诉讼材料的事情交付于我。对我的修改稿,老师逐字逐段推敲审定,亲自动笔修改,然后请家人传真给我。老师本来会使用传真机,但因生病体虚,不便操作,就需要家人的帮助了。老师喜欢用铅笔写字,字迹秀美,有股阴柔之气,一如其温和之个性。
四
杨老师虽然行事认真,但性情不乏幽默,时不常会抖出个小“包袱”,令人忍俊不禁。老师有时会拿我的名字开个玩笑:你了不起,你是明星,因为你是球星嘛!(邱星美)你的名字应该就叫邱星。有时,工作、开会、吃饭间歇,老师听我们七嘴八舌海聊,听着听着,会冷不丁冒出一句机智幽默的评论,自己微微一乐,接下来就听到我们的哈哈大笑,他老人家才开怀乐起来。老人家的幽默在他的小传“序”中时时流露出,例如在讲述解放前逃难北上西安求学的路上,骑那头小毛驴的故事时,称赞小毛驴“还挺讲义气”。
老师为人客气,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即使我们是学生,他老人家也不愿给我们添麻烦。即使在他生病期间,许多事情无法亲力亲为,不得不请我们帮助时,也每每不忘道声“谢谢”! 老师生病期间交办我几件事,每当我向他汇报时,他老人家总会说声谢谢。老师通过女儿转给我稿件、书信、文件时,总是亲笔在文件袋上书写诸如:请转交星美老师。在给我的便函中,往往附上诸如: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但老师称我为老师时,总会令我这个学生诚惶诚恐,坐立不安。老师,您不应当这么客气嘛,对我提出的“抗议”,老师会微微一乐,旋即给你一个幽默的解释。老师啊,今后我们上哪里去领略您的睿智机敏呢?今生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
五
老师一生辛劳,工作直至生命谢幕。正如政法大学石亚军书记在老师追思会的致词中所赞:“醉心学术研究,是他生息、生活、生命的一种常态”。少年时期因战乱,为求学曾饱尝颠沛流离之苦。文革时又被下放艰苦的安徽农村劳动,遭被迫受弃学弃教之苦。直至文革结束,北京政法学院复办,才重新回到讲台、学苑执教钻研。他很珍惜这美好时光,勤奋治学科研。取得一个又一个成就,培养了一个又一个优秀学子。他老人家舍不得停下来歇息歇息啊!
老师生前有个愿望,想在北京郊区空气湿润清新的地方买套房子居住。现在想来,这其中有老师肺病导致呼吸不适的因素,想求这么一处居所,好好地舒展肺腑呼吸呼吸。去年春季的一天,一次会议之后,我驾车带老师赴房山那里去看一个“天鹅湖”的房地产项目,其实那个欧式风格的未来小镇位于河北涞水境内一处山脚下水库畔。那里的空气的确与城里不同,一股山水的味道,但是,对年迈的老师而言,离城里太远了,而且交通暂时还很不方便。
老师还在我的鼓动下曾经想在夏天,约几个人,驾车,携师母从北京赴山西大同,然后在山西境内由北至南慢节奏旅行一趟,回趟家乡。
老师曾经计划携师母由女儿陪同,我带我的父母两家结伴去到三亚度个寒假。
这些愿望都由于不断有工作需要完成、有事情需要处理而搁浅。这些愿望,永远都无法实现了!
冬去春来了,绿柳生烟,迎春鹅黄,但是,老师去了。
老师去了,但愿那边有天堂,但愿天堂风景优美、山清水秀,让他老人家畅快呼吸,安心享受吧!
2012年4月4日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