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是思念的节日。透过四楼办公室的窗,看到春色一片,正是“绝胜烟柳满皇都”的时节。虽然没有 “雨纷纷、欲断魂”那种典型的清明意象,但在这个特别的春天,在这个特别的日子,心绪有几多沉重。一些逝去而又鲜活的面容,此时愈发清晰起来。想起了远去的亲人,想起了已逝的恩师。周柏森老师,解士彬老师,张瑞幸老师,对三位恩师的点点滴滴的记忆涌入脑海。敬爱的老师,您们在遥远的世界里还好吧!
记得十七年前,也是春意正浓的四月天,我从毕业实习的武汉一所监狱赶回来,参加了西北政法学院刑法专业的研究生面试。面试地点是行政楼一楼的一间办公室,几位老师并排而坐。几位老师我都认得,但本科四年中一直无缘听他们授课,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更是头一次。当时心里很紧张,而老师们问我的问题似乎更多一些,也许是笔试考了第一的缘故,老师们比较关注吧。记得问到一道关于犯罪概念中“但书”规定的很基础的题,因为太过紧张,居然没有答到点子上。出来后心情很不好,半天都在宿舍里呆着发愣。傍晚时分,当我一人在床上躺着胡思乱想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还有一位长者在喊我的名字。看门一看,正是张瑞幸老师。张老师告诉我,学校准备录取我,但希望能走定向培养的路子,将来毕业后留校任教。我当时没有心理准备,很慌乱的样子,能被录取自然十分高兴,但一听留校心里又凉了半截。我只好说考虑一下再定。张老师又谈了些学校发展前景之类的话,还提到学校要盖一栋十八层的教工宿舍,将来老师的住房问题应该不难解决,希望我珍惜这个机会,尽快做出决定。张老师离开后,心里纷乱如麻,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放弃留校的机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主要是目睹到当时学校里老师的待遇偏低,生活清贫,同时也想着将来能换个环境,到外面闯一闯。
最终学校还是以非定向的方式录取了我。1992年9月,我又一次地参加新生的报道和注册,成为西北政法的一名刑法研究生。于是,我有机会聆听三位恩师的教诲。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与刑法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当时本校的刑法研究生是实行集体导师制,我们一届的刑法研究生一共有九人,包括两位刑诉方向的。现在想起来,能师从几位真正具有大家气度的学者,是多么幸运!他们不仅仅有渊博的知识、精湛的学理,更具有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美德与人格魅力。在政法读研的三年间,耳濡目染三位恩师的高风亮节,我不仅在学业上有收获,也学到很多为人处事的道理,自己的人生境界也有所提升。如果说从三位恩师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觉得借用陈寅恪先生的话,就是“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另外再加上对“社会之责任”。尽管自己此生未必能达到恩师们的境界,但这应当成为一生之追求。
三位恩师中,年龄最长的是周柏森教授。周老师是湖南人,是新中国培养的最早一批刑法学者,与高铭暄教授、马克昌教授都是建国初期人大研究生班的同学。50多年前,正当风华正茂的周老师,本来被分配到北京大学法律系任教,但他看到西北地区法学师资急缺的现状,在强烈的社会责任感驱使下,毅然放弃留在北大的机会,而选择了条件相对艰苦的大西北,筚路蓝缕,艰苦创业,开创了刑法学林的“华山派”,使西北政法成为全国刑法学研究的重镇,西北地区刑法学研究的中心。
我们92级刑法研究生报道后不到一个月,周老师就退休了。但他始终关心着学校和刑法学科的发展,也关心着我们这些学生。每次去家里拜访或在校园里见到他,都能看到他脸上那宽厚、慈和的微笑;而他的眼神里,总是透着一种从容淡定的目光。周老师在学校德高望重,对学生却有着父亲般的关爱之情。我刚报到时,因为学校有关部门工作上的小差错,在户口办理上出了点问题,在周老师亲自过问下,很快得以解决。99年我考博士时,尽管周老师身体状况已经很差,还亲自往北京打电话推荐我。每每想起这些事,眼角总会因为温暖而湿润。周老师平时给我们的印象是谦和长者,但每当看到、听到社会上的不良现象如当时的官倒现象时,他也会怒目而视,甚至拍案而起。在他内心深处,深藏着传统知识分子嫉恶如仇、不畏权势的可贵精神。这种精神也在潜移默化中传承。如刑法专业首届研究生田文昌不惧个人安危,挺身扳倒曾不可一世的大邱庄庄主俞作敏,就是这种精神的写照。
1996年底,在周老师70华诞之际,贾宇教授、田文昌教授等组织了一次刑法研讨会,外地的弟子们借机回母校看望恩师。我也从河北赶过来,参加了这次难得的聚会。周老师平生淡泊,不喜张杨,也不主张搞祝寿之类的活动,但当他看到全国各地回来的弟子,感到非常的喜悦和欣慰,我看到他讲话那一刻,眼里泛着几丝泪光。对于一位在大西北辛勤耕耘40多年的老教授而言,平生最大的愉悦,莫过于看到众多的学生的成长与进步。那一刻,我也领悟到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句成语的深刻含义。
在我心目中,张瑞幸老师是一位身材魁梧、性格耿直、眼光锐利、笑声爽朗的关中汉子的形象。他曾在陕南当过一个县的公安局长,一直保留着说话做事雷厉风行的特点,对于学生们,他有些类似于刀子嘴、豆腐心的风格,对学生要求严格,有时说话比较严厉,但内心充满着深沉的关爱。记得毕业论文答辩时,我论文里提出一个关于伪劣商品犯罪存在“混合罪过”的观点,遭到了答辩老师的质疑,自己当时为图顺利通过,避免正面“交锋”,就马上承认自己的观点有问题。答辩结束后,张老师专门找我谈话,一见面,他就说:“卫国,你没出息!”张老师批评我,不是因为观点本身的问题,而是我不敢大胆坚持自己的观点,实际上,他也是赞同我的观点的。这段谈话,可以说是在校期间张老师为我上的最后一课,也是永远难忘的一课。张老师的这一番话,一直鞭策着我,使我牢记无论做人还是做学问,不要人云亦云、见风使舵,要敢于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见解和立场。02年我回西安参加刑法年会,与几位同学一起去家里看望张老师,此时他已经身患重病,刚从医院接受化疗回来,虽然面容因为疾病的折磨而显得苍白、消瘦,但两只眼睛依然炯炯有神,笑声依然爽朗,豁达乐观的情绪感染着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
解士彬教授是一位博学、严谨、儒雅的学者,他也是新中国较早的一批刑法学研究生,后来因为曾在最高司法机关任要职的导师被打成右派,自己也受到牵连。解老师曾在日本访学,与日本一些著名刑法学者有很深的友情;同时,他还精通英语,俄语,这在当时的刑法学界是不多见的。得天独厚的外语优势使得解老师在外国刑法的研究上造诣极深,他当年为我们授课的刑法笔记我至今保存,其功力之深厚、研究之精辟,现在读来仍令人叹服。可惜的是,由于当时条件所限,解老师的研究成果一直未能出书,我想,这也是刑法学界的一大遗憾。我印象中,解老师在私下里是一个性格沉稳、言语不多的人,但每当与他谈起学术问题,便滔滔不绝,在授课上更是扬扬洒洒,激情四溢。
95年完成硕士学业后,我到司法部一所警官学院任教。当时因各种原因,毕业后同各位老师联系并不多,多是在过年时发个贺年片之类。但在心里,一直惦记着各位恩师,一直谨记着恩师的教诲。在我的博士学位论文《行刑社会化研究》的后记中,我写下这样的文字:特别感谢我曾就读七年的西北政法学院,我曾在这片西部的热土上汲取了丰厚的养分。感谢我的硕士生导师王昌学教授、陈明华教授、宣炳昭教授、贾宇教授,以及已故的周柏森教授、解士彬教授和张瑞幸教授,是他们引领我逐步走向刑法学研究的殿堂。04年底,在毕业离校近十年后,怀着对母校的眷恋,对老师的感恩,我重返这个熟悉的校园,成为西北政法刑事法教研团队的一员。我愿意尽微薄之力,报答各位老师的栽培之恩。虽然也曾碰到过一些生活上、工作上的困难,但每每想起各位恩师殷切期盼的眼神,便不敢松懈,不敢怠慢。
在这个不寻常的春天,我们这所历经沧桑的大学和我们的学科,正遭遇着文革中被迫停办以来最大的困难与挑战。我相信只要每一名西法大人齐心协力,不言放弃,奋斗到底,西北政法大学一定能勇往直前、度过难关,我坚信贾宇教授所言:西北政法永不衰落!愿三位恩师的在天之灵护佑我们的学校与我们的学科,我们也必当以最真诚的信念与执着的努力,告慰九泉之下的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