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得知先生病情恶化的消息,我们赶到冶金医院去探望。医生介绍,先生已出现明显的心衰症状,随时会有危险。当时先生神志已经不清楚,护工小张伏在他的耳边大声说:“您的学生来看您了。”听到我们的名字,一滴清泪从先生眼角流下来。师母说,他心里知道你们来看他了。
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先生深陷在病床里。这就是曾经如此壮硕和精力
1978年开始同时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硕士生导师。1985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副所长兼《法学研究》主编,1988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研究所所长,1996年任中国政治学会副会长,全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九五”政治学学科规划小组组长,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九五”政治学学科规划小组组长,是我国法学和政治学领域的权威学者。
1978年我考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在先生门下做研究生,盖因上世纪70年代末期,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上读到先生关于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的文章,慕名而来。三年学习,受到诸多教益。记忆最深的,是他对学生的严格。那是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我们尽情地享受思想的放任。对学生的狂傲,他是默许的,他说他们那代人被压抑得太久了。然而,对于文字和文法,他非常严格。记得一次我交作业,在“氏族”的“氏”字底下加了一个点,先生板起面孔批评我。还有一次,我从美国写信给他,把电脑“COMPUTER”的一个字母拼错了,他在下面划了一个大叉,从北京把我的信寄回美国。他的这种近于苛刻的态度在我的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现在自己也做了导师,我常常和我的学生讲这两个故事。
先生俄文极佳。神志不清时的呓语有时竟是俄文。外语不仅是他学术研究的工具,也是他精神和智力活动的工具。他主持和参与翻译了大量俄文法学著述和法律文本。他组织翻译并负责审校的《政治学说史》信、达、雅兼备,是学术译著的典范。记得我跟先生做研究生时年轻气盛,好高骛远,同时选了英语、日语、德语,恨不得一口气学成几把刀。先生告诫说,外语是工具,工具的用处在于可用。如果不能达到可用的程度其价值就等于零。他要求我把一门外语搞精通,并且给我一本英文的法理学著作要求我翻译。这样的教诲和训练令我受益终生。
先生治学严谨,思路敏捷,学术功底深厚。80年代初期胡乔木院长曾点名要他就会议规则撰写一本书。现在看来这样的题目似乎太简单,但在当时“百事待举,百业待兴”的情况下,这个题目很有现实意义。据说先生当时不愿意受命,而院长的态度是“这个工作非你莫属”。《会议规则》出版于1984年,和现在动辄洋洋百万字的大部头相比,现在看来这本小书有点寒酸,然而它严谨的逻辑,详实的知识,表现了作者知识渊博、深入浅出的大家风范。
先生一生节俭朴实。整个80年代,他的自行车后架上都夹着一个灰色条绒的口袋,是路上买菜用的。口袋是旧衣服拆了缝的,满是横七竖八的接缝。我们读书时,研究生院暂栖于北京师范大学,先生来上课,就和我们一起在闹哄哄的学生食堂站在脏兮兮的桌子边吃饭。当时最贵的菜也才几毛钱,但他总是用馒头把碗里的菜打扫干净。对学生,他要求严格同时又关怀备至。得了稿费,忘不了给我们打牙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15元的稿费让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之后不久田明汉学兄英年早逝,那一餐饭也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先生那一代学者多数没有受到社会的追捧,书斋中度岁月,格子纸上写春秋。他们是幸运的,得以保持学者的操守和本分,商业化和市场化与他们无缘;他们又是清苦的,没有多彩的生活,也没有很多社会联系。在先生囿于病床之后,每次去探望,他都告诉我们最想做的事情是“去所里上班”。他不止一次地请求护工“送我到所里去吧”。研究所是他的家,生命弥留之际,他想不出来还有其他什么地方可去。
缠绵于病榻,绝非先生所愿。师母给我们看了先生写于1984年的遗嘱。他一生自强自立,以不麻烦别人为人生准则。遗嘱中明确表示如果发生生命需要他人或者器械支持的情况将坚辞不受,宁愿接受死亡,也不成为国家或者家庭的负担。在身强体壮时,对人生有充分的哲学思考,希望生命的终结符合一个洞察人生的学者的理性和尊严。但是事与愿违,被病魔击倒之后,他的个人意志随着他的重病之躯完全被动,这也是人生的悲哀。尽管如此,他仍然尽量少麻烦别人,在生命的最后仍然想着自己还能为别人和社会做点什么。把自己的遗体捐献出来供医学研究之用是他对社会最后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