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这一代的学问超不过他们?因为我们没有他们的品行。我们中可以出学者,但出不了大家。” ——评语
2003年11月30日,我第一次来合肥采访周枏(n醤)时,曾把一束康乃馨献给这位时年95岁的法学宗师,祝他健康。世事无常,半年后的今天,如同白菊代替了红康乃馨一样,一幅遗像凝固了这位老人恬静的笑容。
他于2004年4月15日辞世,摆脱了呼吸道与肾病对他的双重折磨。曾经的卧室——如今的灵堂里,弥漫着香火与鲜花混合的味道。
年少时的周枏
曾经的鲜衣怒马
作为一位中国法学界无人不知的罗马法泰斗,周枏却沉寂了足足半个世纪。
与梁启超、蔡元培、费孝通等人的35部著作一起,周枏的《罗马法原论》被选入“商务印书馆文库”。当代著名法学家、厦门大学教授徐国栋对此书评论说:“此书,是中国最权威的罗马法著作。”
序言第三页:“本书问世,历经曲折。”此言不假,从初稿到付梓,前后竟然长达五十余年。
1926年,时年18岁的周枏在“中国公学”大学部(创办于清末,曾得到孙中山等革命先行者的赞助和支持———编者注)就读时,第一次接触到了罗马法的内容。“那是罗马法中的两个制度———‘时效制度’与‘共同海损’。”
我见到了“中国公学”校长胡适为他出具的出国留学证明信:“学生周枏系江苏省溧阳人,现年21岁。已修满本校毕业所需学分,各科成绩均堪优良……”
从1928年9月开始,周枏在比利时鲁汶大学苦读6年,他先后获得了政治外交学硕士学位、法学博士学位。周枏被授予博士学位时,全场掌声雷动。当时,在比利时获博士学位的中国人不超过10个。
“罗马法起源于2000多年前的古罗马,被称为‘万法之源’,尤其是当今全部民法的鼻祖。”一位法学人士说,“当今世界有两大法系——在法、德及中国等地实行的大陆法,以及在美、英及其他英联邦国家实行的英美法。罗马法对两法系的产生和发展都有极为重要的影响,恩格斯曾称之为‘商品生产者社会的第一个世界性法律’。”
1934年归国后,周枏先后执教于上海持志学院、东吴大学、中央大学、厦门大学等地。“周先生为学生讲授罗马法的首要内容是:中华民族的文明源远流长,为什么我们要学习外国知识?”有法学界前辈回忆说,“一种‘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救国思想,开始在学生中传播。”
“颠沛流离的岁月里,父亲共写出了33万字的罗马法讲义。”周枏的儿子周一煊说,“当时的中华书局已经打算将其列入大学用书出版,但终因战乱而作罢。”
解放前夕,周枏出任暨南大学法学院院长、教授时,文学家钱锺书也在该校任中文教授,两人相交甚深。
钱锺书曾以“鼋头渚”(无锡一著名景点)为上联征集下联,周枏笑答“燕尾洲”(江西的风景区),二人相对抚掌大笑。
那时候的周枏正值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在法学领域纵情驰骋,非常自信乐观。
被逐渐遗忘
三次拒绝了国民党的赴台邀请之后,周枏等一批法学家迎来了新中国的成立。
1950年前后,周枏受到了一段短时间内的重视。在北京举办的“新法律研究”学习班上,他曾被任命为学习小组组长。
但好景不长,在那个时候的中国特殊环境里,英美法系教育受到了巨大冲击。徐国栋回忆说,按当时的观念,必须打碎旧的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才能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国家。作为旧法统的一部分的罗马法教学,在这个时期被取缔了。
从1952年到1956年,中国翻译、出版了多达165种苏联法学教材,竟然无一涉及罗马法。
20世纪50年代中期,由于“身份”问题,周枏和其他一大批法学精英受到了排挤。
1958年,周枏带领家人赴西宁工作。当时,青海师范学院对他承诺将建立法律系,但由于左倾思潮,不久后绝大多数高校的法学院停办。
周枏就这样,被“遗落”在师范学院的图书馆。在西北的那些艰苦日子里,一家人吃的是青稞,出行要踩着两寸厚的浮土,气候干燥让他们鼻血流淌。
祸不单行,“文革”前的“四清”运动中,周枏因把一些法文版的书籍放进了图书馆,被扣上了“宣传资产阶级言论”的帽子,为人正直的他被指责和批判。
经历了一次次批斗后,周枏被下放“五七干校”养马。
他女儿周莉华回忆那段屈辱的经历时说:“直到父亲1972年退休时,一名工作人员还轻蔑地当面斥责他———‘你算什么教授’!”
周枏的家人也深受牵连,他的子女虽然成绩优秀,却被禁止报考外地大学。1965年9月27日,周枏结发之妻因为生活严重不适,把生命留在了西宁。
那些日子,时隔多年,周枏甚至都不愿意回忆了。作为一个儒雅的知识分子,他忍受着外加给他的这一切。
但信念是坚硬的。据周一煊回忆,红卫兵来抄家时,父亲冒死把罗马法的相关讲义藏在麻袋里,上面又堆起了破旧鞋帽。没有这些资料的保存,就没有此后《罗马法原论》的问世。
在中国几乎无人知道,一个法学大师在偏远一隅空耗着人生本该开花结果的黄金阶段,直到进入垂垂暮年。
年老时的周枏
人生始自“古来稀”
20世纪70年代后期,周枏的好友钱锺书被平反、其作品《围城》开始引起人们关注时,已回上海赋闲的周枏仍因无单位收留而四处“巡游讲学”。
一个机会终于在周枏72岁高龄时姗姗来迟。1980年,安徽大学聘请周枏任教授,在法律系讲授民法,他被公认为是安大法学院的奠基人之一。
1983年,司法部与安徽大学法律系合办了罗马法师资进修班,由周枏教授主讲罗马法。一颗火星燃亮一片,当时参加进修班的中南政法学院、吉林大学、西南政法学院等高校的十几位教师,他们后来都成为各自大学的罗马法专家。
1987年,安徽大学决定将周枏的讲稿整理出书,并成立了五人小组为此工作。7年过去,1994年,《罗马法原论》终于面世。
周枏知道时间对于他已经不多了,他拼尽老命,为这个并不曾厚待他的世间留下他的专长。
他对工作的执著令人惊叹,在进修班讲课时,他因病没法行走,就让学生抬他去上课。
他的关爱渗透到每个学生的心里,虽然生活拮据,却从不收取学生的一分钱馈赠。周枏淡泊名利,在这段时间从没担任过任何社会职务。
1980年代初,他参与了中国第一部法律词典———《法学词典》的编撰,此后又加入《中国大百科全书-法学卷》编写组。
1985年,作为五名资深民法专家之一,他对中国《民法通则》进行了最终审稿。彭真委员长很惊讶——“想不到安徽大学还有这样的人才!”
桃李满天下。周枏在安徽大学工作的10年里,曾为三届硕士研究生授课,弟子中很多人已经成名,包括中国人民大学史际春教授、安徽大学法学院院长王源扩教授、安徽天禾律师事务所主任蒋敏等。
1997年,时届89岁的周枏开始参与《英美法词典》的校订。(参见本报2003年1月报道,《被遗忘三十年的法律精英》)没有报酬、不问署名,在此后的5年里,周枏一直为词典无偿工作。“他的手已经颤抖,无法写字,便让第二任妻子———黄友瑜把注解记录下来。”当事者回忆说。
在此期间,这位法学泰斗一直居住在上海一间不足18平方米的筒子楼里,那里几乎不见阳光。2002年5月,周枏不得不搬回在安徽大学的女儿周莉华家———不足50平米、建于50年前的老楼中。老房,墙皮和地板已斑驳不堪。今年年初,西侧卧室的顶棚上,约一平米的白灰突然脱落。
周莉华说,安徽大学已经决定分给老人一套92平方米的新房。但由于工程屡屡脱期,父亲在离开之前没有实现乔迁的愿望。
中国当代罗马法权威黄风曾感叹说,“为什么我们这一代的学问超不过他们?因为我们没有他们的品行。我们中可以出学者,但出不了大家。”
遗愿,完成的与未竟的事业
“老师的治学严谨持续到了生命的终结。”参与整理《罗马法原论》后记的田田说,“4月12日,我见他最后一面时,他还叮嘱我,要把后记再行校正。”
4月14日,医院为周枏下了病危通知书。但死神来得很快,15日下午4时,老先生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周莉华正在去学校筹集医药费的路上,赶回不及。
下午4时20分,周枏静静地走了,孤独一人。
按照周枏生前的嘱托,他的遗体将捐献给红十字会,他的藏书将捐献给安大等四所高校。
我站在灵堂里,默默地悼念着这位法学大家。
他的影子突然跳出来,一切变得如此鲜活。今年1月初,当我再次拜访他时,提出要为他拍照。老人兴奋地笑起来,用手指着柜子———原来,他要戴上一顶漂亮的红帽子才肯合影。
“他们中的又一位离开了。”参与编辑《英美法词典》的薛波感叹说,他所见过的那些学贯中西、平和近人的法律前辈们正一个个逝去。
1995年,英国牛津大学哲学博士、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朱奇武去世;
1999年,东吴大学法学学士、上海社会科学院徐开墅教授去世;
2000年,美国哈佛大学法学博士、上海社科院教授卢峻去世;
2002年,东吴大学法学学士、上海社科院蔡晋教授去世;
2003年9月,美国斯坦福大学法学博士、东京审判中中国检察官首席顾问,后任中国驻海牙国际法院大法官的倪征燠也离开了。
他们曾经的梦想,曾经的热血,和曾经的孤独,此时都化已为沉寂,正如那首美国军歌所唱,“老兵不会死去,只会默默地消逝。”
或许,能让逝者安心的是,目前中国罗马法的研究已经进入了新的阶段。就如同他在《我与罗马法》一文中写到的:“北有中国政法大学罗马法研究中心,南有厦门大学罗马法研究所。还定期召开国际学术会议,经常派人到国外研究交流。信息时代的到来,可在互联网上便捷地查到罗马法的资料。希望有志于该法研究的同仁们继续努力,定会结出丰硕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