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我们见了最后一面,之后闻说他生病住院,紧接着是噩耗。一个人如此来去匆匆,仿佛急不可待地追赶着什么,走了。
三十年大学毕业聚会,据说一半是他的主意。联络寻找,一切很快就轰轰烈烈地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和方法,网络,电话,呵,发挥想象力吧,在短短的几个月中,三十年前的那些熟悉脸孔,一百多张哩,又浮出水面。三十年,对一个人生来说,不是很短的时间,但看博客里,仿佛个个都是成功人生,邓正来同学,算是其中之最罢。
厚积薄发正是我们那一代人的特征。出生和成长在一个清淡的时代,文化除了政治外,一切都比较单纯,我们那时还算是孩子,对政治也算糊涂着,怀着很稀薄、很单一、很狭隘的生活观念,同时又怀着很浪漫、很清远的思想感情,但正来同学与众不同,他那时已经有了成熟的政治思考,已经有了绵密志远的政治思考。
那个时代就是这样,物质上,精神上,文化上,感情上,我们经历着无以复加的朴素熏陶,斯巴达式的朴素,但却高远,至于高远于何方,无从细想,也不可能细想,仿佛所有的人都胸怀大志,或说理想,而且是强大的、统一、专注又不甚明确的理想,好像也不是自己的理想,但正来同学与众不同,他的理想何其具体,而且一以贯之,因此他成为了中国当代的著名法学家。
作为古老的东方魂灵,我们更习惯接受外界加与给我们的一切,然后毫不犹豫地为之奋斗,像中世纪那些勇士,为某一道命令,勇猛直前。其实,我们不是没有自己的目的,而是大多数人更愿意随顺。但正来同学与众不同,他更看重自己个人的奋斗,并感受这一奋斗的过程,以及奋斗过程的极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个独立学人的存在就这样被书写,在五十七岁时,被画上句号。老实说,太早了点。
“人不得道,生老病死,四字关,谁能透过?”古人的语言。
我愿意相信,正来同学是得道之人。
三十年前的那四年中,三十年前那浓缩生命精华的四年中,我们同学一百来号人在歌乐山下共度寒窗,也常常为一己意志而周折而挫折而妥协,纯净的心灵可能开始变色,偶尔也生出些瑕疵。但凡人,谁又不是生活在性情之中,有时候难免为同室、同桌、同班、甚至外班的情况而动心,动情,以至于伤心的情形也不是没有的,伤感情的情形也不是没有的,然而更有大无畏的行为哩!那无辜淳朴的四年,那果敢无畏的四年,那为厚积薄发准备的四年,为三十年之后,分离了的人生道路,可以重新汇聚;舒散了的同学感情,重新凝固。这一切,或是正来同学冥冥中的愿望?让我们再回忆起人生中最精彩、最宝贵、最容易感激、最容易宽恕的那四年?
东方中国式灵魂,奋斗是肯定的,是不得已的,这是完全无法错过的生存模式,因为生活方式很单一,很熟悉,很习惯,大家都在一条路上行走,至于去哪里,那是先人已经替我们想好的,现在只需要埋头走就行了,甚至连抬头也不需要,更何况看天。我们不习惯看天,但我们仍然要奋斗,这在中国的氛围中,表面上是容易的,其实又是极其不容易的。你不需要绞尽脑汁为自己设计奋斗的形式,大家都过着同一种生活,你照着做就行了,只是更加用力些,中间有多少人情,多少同情,多少温暖,抑或更多的是艰辛和困难,说穿了,都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回报,正来同学仿佛很早就明白了这点,他比我们其他同学,经历更加险峻些,他十四岁当童工,少年是靠偷书满足自己的求知欲……那个年代,一个少年,算是睿智罢。
两年前,路过上海时,见了他一面,他似乎不经意地说,在他内心的深处,内心的某个隐秘的地方,他总渴望着新异,向往着陌生,希望冒险,希望能够拓宽人们的生活!他的话让我立刻想起三十年前的熟悉。正来同学就是这样一种人,为着精神,不顾存在的安全,不求浑然的满足,执着于自己的理想,哪怕撞上极限也在所不惜。人生这样过,自古少有,而当年的邓正来,却已对此纯熟精炼,他要脱离惯性滑行,脱离大流中滑行的安全。
三十年前,我们虽然熟悉,但还不是那样的熟悉。那时,一百来号人,分在七个班里,年轻,无比的年轻;单纯,又不是那样的单纯;虽然少年时的羞涩和懵懂还没有完全褪去,但世故已经萌芽;虽然已开始一本正经地安排着,计划着,但仍然在黎明时刻的美梦中迟疑着不肯醒来。周遭,伊甸园般的氛围;生命,在憧憬中、梦想中渐渐舒展。各种各样的性格、情志,不排除善与恶的诱惑和影响,也不排除善与恶支配下的行为,留下的温馨和留下的伤痕,在那样的年华,在生命绽放的时刻,绚丽和瑕疵各自寻找着适合的依托,寄身柔嫩的花瓣,也不是没有的,但,正是这一切,构成了生命的绚烂。
正来同学性情乐天,接人待事平淡和善。那时只知道他总是逃课,总是混迹于东山西政大学的老师和学子中间。没曾想,他那时已经开始兑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开始思考更高层次的问题:法学,为中国指出未来的关键学科。“一个人演绎自己的生命,只要美丽,回避悲壮几乎是不可能的。”那次见面告别时他这样说。
记得当年正来同学热衷足球,擅长雄辩,偶尔也引吭高歌,伴着他的吉他,声音并不惊人,但有种特殊的、非常现代的感觉,不过我知道,他最爱的,除读书外,还有买书。82年毕业时他考上北京外交学院的研究生,去北京口试,没忘记买书,其中有一本李泽厚著的《美的历程》,毕业时他送给了我,成为我以后生活的启发,到今天我还为此感激他。奇怪的是,我虽然没有与他同班,更不知什么因缘,如春同学回忆时说,两人见面就“掐”,仿佛狭路的冤家。
重新找到邓正来同学实属偶然。从上海回欧洲的飞机上,随手翻杂志,一篇文章评论邓正来新作《西方政治史》(记不确切),下面居然有作者的邮箱,抄了下来,回去立刻写邮件询问,才知道邓正来住在北京,在吉林大学任教。发了一份邮件过去,好久才有回复,原来他已经是个学术大忙人。
我愿意把他看成我们同学中间稀罕的人物,好奇他的灵魂究竟经历了何种世界,他很似欧洲巴洛克时代的游历学者,又似启蒙时代的独立知识分子,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从一个国家到另外一个国家,完全不计物质存在之安危……。他就是这样,自小从上海到了四川,后来到重庆,到北京,到深圳,到长春,到上海……不同的生活,但为学几乎不间断。
他或也深谙生命如音乐,有起伏的旋律和快慢的节奏。可不,生命没有快乐,没有爱情,没有知识和智慧,算什么呢?听说他的生活也曾经布满阴影,坎坷非常,也曾经艰难不堪,由于他的“三无”(无单位,无工资,无住址)身份,由于他对学术的执着,他甚至被称新中国的第一个独立学术人,他不懈的努力和持续的奋斗成为他飞翔的翅膀。他后来竟飞得那样地高。
我们那一代人,几乎都梦想和经历过浪漫的恋爱,中间不少告别的篇章是一大遗憾,但三十年后见面时,伤心和喜悦之余,发现我们并未成为冤家仇人,我们甚至还眷顾着对方,为久远的过去流泪惋惜,仿佛那段感情并未冷却,抱怨的同时更多的是怀念,人之常情,人之年轻的证明,生活毕竟是具体的,什么成分都有,认识生命的全部含义,就是爱,就是不断行走,可以屈服,可以爱不同的人,爱平凡的人,结婚,组织家庭,做父亲。邓正来,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生活有时就像一场战争。胜负如何不要紧,因为最终,一切都是死神的战利品。
三十年前的我们,虽不成熟,但已经学会轻蔑,学会嘲讽时代,因为我们当时是时代的牺牲品加宠儿,时代蹂躏我们的同时也拯救、铸就了我们。我们被幸运冲昏了头,不知道过去仍沉重地跟随着;当具体的生活已经开始,并不知道生活需要更多的理性而不是激情。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已经面临各种诱惑。挫折后,对同情和宽恕的渴望和感恩,那况味像夏季黄昏渐渐降临,温和中,经历成熟的美,性情走向低调……,仿佛歌乐山的松林,坦然地立在山坡上,耐心等待入云的未来——。今年重阳,见到邓正来同学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学术上,他可能已如磐石耸天,但于生活,他好像更愿意妥协了。
我们的毕业三十年聚会上,我拉他到一边,问他是否准备妥协,他毫不犹豫地说:
“可以妥协,但必须真实,真实最最重要。”
昨天观雪回来,见到春同学的留言,说邓正来同学终于走了,惊震悲痛时就忽然想到了这许多,捉笔书写时才发现心里满满是对他的怀念,无尽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