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汉斌——他清楚法律进步的方向
发布日期:2013-04-22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赵 蕾

王汉斌——他清楚法律进步的方向

1984年8月,邓小平、卓琳和王汉斌在北戴河。王汉斌是邓小平几十年的桥牌搭档。 (南方周末资料图)

王汉斌主政时开放的立法风气,得益于“文革”后改革开放、崇尚法治的大环境。

这个副委员长不像官,更像个干苦力活的,法条他一字一字地抠,一条一条地过。

“你们要靠杀人收税啊”

“也只有他,才能摆平那么多机关。”学界人士评价他强悍、有决断力。

全国人大前副委员长王汉斌一落座,没有半句寒暄,头一点,“你们问吧。”

他耳背得厉害,声音清亮,有力道。“嗯!”谈到现实问题时,他加重语气,拖长音。

他说话不留退路。别人说“我不爱运动”,他说“我就爱不运动”。当年通过增值税专用发票犯罪的决定,六种情况可以判死刑,税务总局提出还要增加。他反问:“你们要靠杀人收税啊,是不是不杀人就收不了税?!”

他经手的法条上万、法律两百多部,官方评价他是改革开放以来立法工作的重要领导人,对社会主义法律体系的形成贡献良多。

许多基本的、必要的制度,正是在他手中完成的。人大代表该怎么发言、如何表决,这一套议事规则由他一手主持制定。民告官、疑罪从无、注射死刑,关涉宪法和人权的每一步前进,几乎都与他有关,有的甚至是他一槌定音。

他对国人公共政治生活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他的知名度。同为党和国家前领导人,妻子彭珮云的名气比他大。

他的老部下说,王汉斌的这个副委员长不像官,更像个干苦力活的,法条他一字一字地抠,一条一条地过。“文革”结束后迅速通过七部法律时如此,当人大法工委首任主任时如此,升至副委员长也如此。

他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十年间,专家意见畅达最高立法机关的案头,为各自利益蠢蠢欲动的部门立法代表意识到,他们碰上了一个不好对付的“对手”。

南方周末记者听他讲述过往立法,不时出现给军方某位领导做说服工作、给国务院某部部长普及法律常识的情节。“也只有他,才能摆平那么多机关。”学界人士评价他强悍、有决断力。

最重要的是,“他清楚法律进步的方向。”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江平说。

彭真同志叫我干活我就干活

他说他对法律的理解,只和西南联大读书时的一门选修课有关:钱端升的比较宪法。

王汉斌人生的前五十年都跟法律无关。他毕业于西南联大历史系,读书时是地下党学生运动的活跃分子。1948年底,王汉斌为华北学联起草告全市人民书《欢迎解放军》,时任中共组织部长的彭真看到此文,夸文章写得好,之后把他找来,留在身边担任政治秘书。

和彭真相遇成为王汉斌后来走上立法之路的起点。

1978年,从牛棚走出来的彭真带着对“文革”期间无法无天的切肤之痛,主持全国人大法制委员会的工作。法制委成立前,邓小平和华国锋对彭真说:“将来的立法工作就交给你了,由你做主,你要找谁就找谁,你要找哪个部门协助工作就找哪个部门协助。”

彭真首先找到了王汉斌。王汉斌一下子回绝了。他说自己和彭真的水平相差太远,不能胜任这个工作,二来对法律不感兴趣,法律条文干巴巴,读不下去。

“你是说客气话还是真的不想来?我还是认为你可以做这项工作。”彭真问。王汉斌当时真的不想去,但是没有接着说下去。几天后,彭真主持召开法制委员会党员负责人会议,通知王汉斌去参加。

“人民大会堂我根本进不去,怎么参加呀?彭真同志让秘书接我去参加。会议开完后,彭真同志说,你就留下来上班吧。我说,我到哪里上班?他让全国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武新宇同志给我找地方。当时,武新宇同志找不出地方来,就让我和彭真同志的秘书在一个屋里办公。”王汉斌回忆。

和刘少奇被批斗时拿起了宪法一样,彭真走出牛棚后坚决主张“人格尊严不受侵犯”必须写进宪法,刑法和刑诉法必须马上制定。

彭真一般下午、晚上改稿子,一条一条地过法律条文,大部分是彭真提出来要怎么改,大家进行讨论,讨论之后,稿子都归王汉斌改,第二天早上再送给彭真看。

当时“文革”刚刚结束,各民主党派的负责人、曾在中央书记处的人员,一些有能力、能干苦活的老右派被重新召集到这里,对这些人而言,这是退休前的最后一份工作。

特殊的人员构成和人心思法的氛围,造就了法制委民主、实干、开放的气质。

康达律师事务所主任傅洋是法制委里的年轻人。在他看来,法制委的工作是为全国立规矩,看似大权在握,实则没有什么权力,“就是个调查研究的机构”。

“谁的职位高,谁干活最多;谁的职位最高,谁负的责任就最大。从彭真,到王汉斌,再到法工委历任主任、副主任,大家都是干活的,没有当官的。”全国人大法工委原副主任杨景宇说。

全国人大法工委前副主任张春生回忆,1980年的夏天,研究国籍法时,王汉斌官至部级,天气酷热,办公室里没有空调,他也和大家一样穿着背心,从第一条到最后一条过法律条文。文字修改大家提意见,他执笔。

迅速让中国走向法治的理想主义追求、只争朝夕的工作劲头充斥着当时的法制委员会。

王汉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大量研究外国特别是西方发达国家的法律,买最多的是美国的法典,有六百部。香港法律60卷、台湾地区的“六法全书”也被收罗其中。“当时法制委收集的境外法典是国内最齐全的,连北京图书馆都没有我们多。”

1979年买这些法典需要外汇,王汉斌找到了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对方说没有外汇,他又找了老同学财政部副部长李朋。“这些法典对我们法制委的工作必不可少,和科研单位买仪器是一个道理,购买一台精密仪器要用几十万美元,我们要的很少,为什么不给?”王汉斌问。后来几经周折,财政部才批了四万美元。

南方周末记者问,在彭真身边工作了数十年,你对法律的理解是否受到了彭真的影响?“没受到什么影响,彭真同志叫我干活我就干活。”王汉斌的回答干脆利落,出人意料。

以特别的方式影响法政界

讨论法律草案时,王汉斌有句口头禅,“既然你对这条有想法,那你把它修改修改。”

1983年法制委改为法制工作委员会,王汉斌担任主任。老法委实干、死磕的作风得以延续。七届人大期间任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主任的江平说,讨论法律草案时,王汉斌有句口头禅,“既然你对这条有想法,那你把它修改修改。”

王汉斌提倡,无论公文还是法律的说明,不管上下左右,谁都可以改谁的文字。“你有胡乔木的理论水平、文字水平高吗?胡乔木就反复讲,我做文章,别人可以改。”

王汉斌兜里经常放着一块橡皮,马上擦了就改。给他送去的文稿,他当时就改,下面人也可以改他的文稿。

他从不当面表扬人,对他熟悉的人更不会当面表扬。不说就是好。简报写完了送过去,他看了如果说“走吧”,这就是好。傅洋眼中的王汉斌不苟言笑,偶尔一笑,也只持续几秒,马上又把脸绷上。

他喜欢“八面树敌”,特别喜欢听听专家怎么说。著作权法快通过的时候,王汉斌找到江平,说这部法都快通过了,但名称还有争议(一主张叫“著作权法”,一主张叫“版权法”),你是真正的专家,你说说该叫什么名字?

1996年刑诉法修改草案出来后,全国人大开了一个会议,会后王汉斌单独找到刑诉法学者陈光中,又听了一遍他的意见。陈提了疑罪从无和简易程序两点建议,最终都被采纳。

江平说,王汉斌主政时开放的立法风气,得益于“文革”后改革开放、崇尚法治的大环境。

王汉斌“文革”前就是邓小平桥牌桌上固定的牌友。当年京城高层的桥牌圈里,还有万里、吴晗等人,他们经常聚在养蜂夹道一处固定场所打牌。“文革”开始时,这个地方被定性为邓小平招降纳叛、网罗牛鬼蛇神的“裴多菲”俱乐部。

当年的一份文件提到,经常到这里来的有前市委的一帮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前副秘书长项子明、王汉斌、工业部副部长陆禹、前办公厅副主任肖甲、前《北京日报》总编辑周游等,还有团中央书记胡耀邦、胡克实、化工部副部长、“大叛徒”梁鹰庸、国防工办的赵尔陆等。所谓“反共老手”吴晗,更是这里的常客。

王汉斌说,在牌桌上,邓小平打牌不聊天,从不谈国家大事,只是叫牌和抽烟。1970年代批邓时,北京市一位领导人曾把王汉斌称为不干的干部,现在还老打牌,不好好改造,王汉斌说:“本人有不干的历史,什么都不干。叫我批邓、写大字报,大会发言批判,我不写也不发言。我向来是挨批的,不会批人。”

退下来后,王汉斌每天除了看报纸看材料,还经常打桥牌。以前,他是邓小平牌桌上的“大王”(有两个王姓牌友),现在,他跟邓小平的女儿邓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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