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恩师康树华教授
发布日期:2014-02-21 来源:正义网  作者:谭超运

今天是2014年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是恩师康树华教授逝世的第7天,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第3天。我静静坐在位于和平里东街的办公室里,脑海里浮现出追随恩师22年间的点点滴滴,泪水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1992年5月,我平生第一次来到北京,参加研究生考试的面试,这是我和老师相识的日子。当时,他66岁,是北京大学法律系教授,犯罪问题研究中心主任;我25岁,是苏北一所普通中学的语文老师。随后,一纸录取通知书给我的乡村教师生涯划上了句号,我成了北京大学法律系的研究生,他的学生。身边的同事看到的是我这次“华丽的转身”,我眼中看到的是康树华教授温暖的双手。他把我领上了一条崭新的路,为我打开了一扇光明的窗。他是我的贵人,对我有再造之恩。

  我出生在苏北地区的乡下,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在来到北京之前的25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一片土地。小智信有之,至于要言妙道,却是难得与闻。我后来安身立命的那一点点本领,大致是在北京大学的三年学来的。北京大学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诸位老先生的渊博严谨、慈爱宽厚,特别是康老师的耳提面命、醍醐灌顶,培育了我,滋养了我。老师和师母象父母一样关心我,无微不至。1995年毕业前夕,面临深造还是工作的选择,老师和我谈话,鼓励我考博士研究生,将来从事研究工作。那时的我虽然只有28岁,但自我感觉已经老大不小了,同时自认为长了本事,只想早日投身火热的社会。于是我就对他说:“我不想读书了,希望出去闯一闯”。他虽然感觉有点惋惜,最后还是同意了,并通过熟人为我推荐工作。以后,我时常想起这件事。老师一生厚积薄发,当然尤其重视积累,而那时的我满脑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当我在社会上跌跌撞撞走了一二十年,体味了人生的几度秋凉之后,不禁感慨系之。

  几年前,我被单位派到西藏工作,时间三年。老师很挂念我,经常问我是否吃得惯,是否睡得着,身体怎么样,等等。一次回京休假期间,我来到老师家里。刚刚坐下,他慈爱地看着我,指着我的后脑勺说,“你看,你这里都长白头发了,要注意身体。”我听到这句话,颇感惊讶,随口说了几句“是吗是吗”就搪塞过去了。回到家里,照着镜子,我第一次看到了老师刚说的那几根白发,一时悲喜交集,几乎泪奔。有一句话,叫做“所有人都在关心你飞得高不高,有谁关心你飞得累不累”,老师就是那个关心我飞得累不累的人,我的亲人。老师的无私关爱,让我终生难忘。

  老师的坚定信仰,也是我终生难忘的。老师1947年参加革命,1952年入党,有着62年的党龄,党龄比我的年龄还长15岁。他一生爱党,信党,跟党走,是一个忠贞不渝的共产党人。每次我去看他和师母,一坐下,他们总是让我说一说外面的形势,听说一派大好,他们就高兴;谈到一些消极现象,他们就担忧。记得去年秋天,他对我说,个别老党员因为“文革”中吃了苦,受了委屈,就怀恨在心,张口闭口诋毁毛主席,攻击共产党,他很反感。我顺着他的话头,讲了一件朱镕基总理的事情。我说朱总理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开除党籍,前后20年。当平反后被问到是否记恨时,他的回答是,“父母打错了孩子,孩子还会记恨父母吗?”1988年他更是在上海人代会上声明:我的父母死得早,党就是我的母亲。当我说完这句话,我看到老师坚定地点点头,他的面部在抽搐,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睛里流下来,继而他趴在椅子扶手上,失声痛哭。我一下子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他才平静下来,一字一顿地说:我赞成朱总理的这个态度,就应该这样。恩师和朱总理有着相似的经历,他在1962年的“反右倾”高潮中被错误开除党籍,饱受摧残,直到15年后才彻底平反。我知道,朱总理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引起了他内心的强烈共鸣。

  还有一个终生难忘的,是老师的拼搏精神。谈起人生,他说的最多的是“拼搏”,做的最多的是“拼搏”,每当他把自己的著作送给后生晚辈,扉页上题写的也大多是“拼搏”两个字。“拼搏”是老师一生的座右铭,刑法学老前辈甘雨霈教授称他是“拼命三郎”。他终年早起晚睡,笔耕不辍,一共翻译了5部外文原著,撰写了20多部专著,主编了50多部著作,发表的文章超过1000篇。用著作等身来说他,大概一点也不过分。这些倾注了他心血的文字,绝大多是他50岁以后撰写的,是他与时间赛跑、顽强拼搏结出的丰硕果实。老师还以他宽广的视野和非凡的勇气,在法学园地里独辟蹊径,开荒造田,推动了新中国法学事业的发展和繁荣。北京大学法学院在他逝世的讣告中称,康树华教授是犯罪学、青少年法学的学科奠基人,在当代中国犯罪学、青少年法学及比较犯罪学领域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这是对恩师一生学术成就的中肯评价和最高褒奖。看到他80多岁还忙着搞研究,我们总怕他累着,影响健康,就劝他功成名就可以罢手了,他总是说,“人老了,不能混吃等死,要给社会多留点东西”,并表示,“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老师去年八月查出患有淋巴癌,经过数个疗程的治疗,病情反反复复,后来每况愈下,终于不治。预感与老师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那一段时间,我经常忙完工作后抽空去看望他,陪她和师母聊天。老师直面癌症的乐观,了然生死的豁达,与病魔顽强抗争的英雄气概,象一束温暖而明亮的光,给荷戟四顾中的我以鼓舞,照亮我前行的路。他是我永远的人生导师。

  元宵,意思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这也是一元复始,大地回春的时节。此时的我,凝望着窗外的雾霭沉沉,盼望着夕阳快一点落下去,月亮快一点升起来。我相信,当我仰望一轮圆月的时候,已经步入天堂的恩师定然会看到我寻找他的眼睛,会感受到我对他绵绵不绝的怀念。老师没有死,他只是活在了另一个时空里,我就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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