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从北京来电话,喃喃地说,“我们在北京也没有多少亲人,皮纯协老师病在床上,许老师又这么突然走了……”几句话说得人心里酸酸的。远在香港讲学的我,却不能最后送许崇德老师一程,心中的愧疚、悲伤、思念只好倾泻在笔端。
这两天,从金钟上完课,夜里回到下榻的水街宾馆,就趴在网上浏览着许许多多回忆许崇德老师的文章,重读光明日报王逸吟的“学而为宪六十载”,文章收入的一些照片。可能逸吟也不知道,有一张是我们学生最喜欢的,是许老师在香港大学拍的,满头银发,被微风吹起,俊朗极了。他说,当时是和一些香港学生在一起。许老师个头不高,儒雅俊秀,浑身洋溢着诗人的气质,极上相。在出版著作时,我们都建议选这张照片。
许崇德老师性格如水,说话带着上海人的柔绵,不紧不慢,却透着中国学者的刚毅、自尊。1990年秋天,他参观美国开国元勋、独立宣言起草人托马斯·杰弗逊的纪念堂之后,赋诗一首,其中“我亦草书根本法,从来笔下不输人”,现在读起来,还能感触到老师的豪迈!真想开启一瓶烈酒,为吾师喝下满满一杯。
从54年第一部宪法算起,直到82年宪法,新中国的几部宪法,许老师都是亲历者、参与者。他的事业人生最为辉煌的一页,是参与了现行宪法、香港和澳门特区两部基本法的起草,并担任香港和澳门特区两个筹委会的委员。许崇德老师是新中国法治的践行者,他就是Frankfurter说的“灯塔里孤独的守望人”(the lonely watchers in the tower)。他做到了“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是知识分子的楷模。
人民大学法学院副院长胡锦光教授常说,“许老师属于聪明型的那类”,其实,许老师异常刻苦。他退休之后,着手撰写《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史》,洋洋洒洒70余万字,还累病了几次。我们劝他悠着点,他不听。我知道,他其实有着很沉重的历史责任感。他就是活着的一部新中国宪法史,当时很多重要的讨论、思虑、波折和细节,估计现在也只有他才知晓,他觉得有责任写出来,留给后世。《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史》这部巨作,可与美国的《联邦党人文集》媲美。
许老师经常给我们讲,“不要迷信西方的所谓理论,可以参考借鉴,我们自己也有很多、很好的理论”。他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法学家。一辈子注重中国的实践,认真研究和解决自己国家的问题。他的务实学风深深地影响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学子。
记得有一次许老师接到教育部的一项任务,组织编写宪法学的部颁教材,在编排体例上如何推陈出新,他老人家反复思量。我当时做他的秘书,年轻气盛,尚未入道,对现在的教科书体例批判一番。许老师没有让我“吃茶去”,而是把宪法学的体系、布局详细讲解了一遍,我才感到自己的肤浅。从与他的交谈中,加深了我对中国宪法学的理解,再次领略了他雄厚的学术功底,和老一辈学者的睿智。他不愧为一代宗师,新中国宪法学的奠基人之一。
一个学者要做到“学术史上绕不开的人物”,已然不易,要成为“中国法治建设史册上也绕不开的学人”,更是屈指可数。许崇德老师两个都做到了。
许老师是一个热爱生活、懂得生活、富有情趣的人。他爱好书法,赠与我的一幅字,我早已装裱好,挂在家中,漂亮极了。他也吟诗、善丹青,出过诗集,清华大学法学院明理楼里有他赠送的一幅画,他送我的几本诗集,我还珍藏在书房。他还好养花,尤其是他家中沙发边上的那一盆兰草,优雅、舒朗、不俗。在人民大学读书时,师兄们悄悄对我说,许老师和金庸交情深,喜欢看金庸的“成年人的童话”,家中珍藏一套金大侠赠送签名的武侠小说,真是羡煞人也。
许老师为人低调、谦虚,待人真诚,常对人说,“我就是一个教书的”。他与武汉大学法学院何华辉教授的友谊已成为学界的一段佳话。何华辉老师喝酒爽朗,一饮而尽,许老师喜欢慢酌。他们的著作撑起了新中国宪法学的一片天。老一辈的友谊传到我们这一代,依然绵绵不断。上海交通大学法学院叶必丰教授是何华辉老师的弟子,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一次会议上。当时听接待的学生讲,必丰教授在前台登记时见到我的名字,就说“我的表弟也来了”。
许老师走得突然,他的孙子告诉我夫人,“爷爷去世了,医生说是衰老…,整个过程很快,也没受什么罪”。好人,天都眷顾,都爱怜。清华大学法学院的唁电,王振民教授坚持要亲自捉笔,“先生千古,先生走好!”读着,读着,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