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仪器上不断变化的图像和数字,自己内心强烈地渴望郭师能够从昏迷中醒来,像以前那样再进行床边漫谈;当图像渐平、数字或显或无时,自己不时地看看表,想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时刻;当听到大夫说郭师已经没有生命特征时,自己瞬间悲从心起、热泪满眼,意识到自己生命中又一个父亲离开了。
郭师的年龄比自己的父亲小又比自己的母亲大,自己很自然地将郭师与自己的师生关系化作了父子关系。研究生毕业后当了老师,自己与郭师的关系又成为同事关系,无论在工作上还是日常生活中交往更加密切。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对老一辈的情感渐渐浓厚,而随着进入耄耋之年郭师出门也需要有人陪伴,于是只要可能,我们总是一起参加学术活动,外出参会时同住一室。会上听郭师如数加珍般讲规则演变,会下听郭师讲各种经历典故,感到无比幸福。
和郭师一起去外地参加学术会议最多的是这一世纪的前10年。后来自己就主动劝说郭师不要再到外地参加会议了,但只要不是特别忙,总是隔断时间去郭师家坐坐,将自己听到的外边的新闻趣事向郭师叨叨一番,也继续听郭师讲那些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事。
郭师经常感慨,你们年轻,赶上了好时候。有时师母在一旁纠正,你不是也赶上了好时候吗?郭师于1944到1948在北京大学法律系接受专业法学教育。这在今天看来是多么让人感到自豪的一段经历,却让郭师在很长的时间内受到困扰、成为一种负担。“现在称老北大,那时称旧北大。旧思想,旧意识。”在一起参加毕业照相的同学中据称有三青团的人,郭师是否参加了这样的组织或相关活动,成为被调查的对象。经过多年调查,1973年得出了郭师未参与相关活动的结论,1979年复审维持了这一结论。实际上,郭师手头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北大毕业照。大概是去年,中国政法大学的一位老师热心于老一辈法学家的历史,向郭师提供了郭师的毕业照,让郭师兴奋不已,也让我们看到了郭师当年的风华正茂。
郭师这一辈的老师,大多在各类运动中度过了自己的最好时光。这也是郭师常常感慨的。但郭师也确实也赶上了好时候。改革开放使郭师这辈知识分子迎来了人生中的又一次青春。以教师的身份参加中国专利法起草工作和作为中国政府代表团团员参加《保护工业产权巴黎公约》修订会议,加上他的认真钻研和深厚法学功底,让郭师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也让郭师荣膺中国知识产权法奠基人之一的称号。自己常想,自己的研究或许有郭师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但想与郭师比肩,获得与郭师一样的成就和尊敬,却是不可能的。
郭师少年家境不佳,上了不交学费的教会学校,在这里奠定了他的英语和日语基础。但郭师对多种语言的掌握,与他的自学是分不开的。古时形容好学有“三上”之说,也听师母谈起郭师如厕读外语的情形。刚开始研究生学习时,郭师就教诲要学好外语,不要指望有翻译为你服务,并说现在的官员对外交往时都不需翻译了,将来更是如此。事实发展果如郭师所言。各行各界,除非有特别需要,很少见到有翻译陪同的身影了。外语就像加长的手、加快的腿、扩大视野的眼,给我们增加了相应的能力。自己深知无外语才能,但也谨尊郭师教诲,不放松英语学习,并将郭师的教诲转教给自己的学生们。
郭师给我印象深的事有很多,其中一件是他的虚心好学,与时俱进,善于从各种渠道、向各类人群学习。郭师少年学习英语、日语,后根据社会和工作需要自学多种外语,用外语著述。求学期间学习资本主义体系法学,新中国成立后积极学习社会主义法学;原来学习讲授民法,后学习研究国际公约;改革开放后又在知识产权法和涉外经济法领域取得丰硕成果。用郭师自己的话说,一生有多次转身。在计算机及互联网刚在中国兴起之时,郭寿康教授积极好学,成为这类培训班上最年长的学生。郭寿康教授出席学术会议,虚心认真听记,从不以自己年长、誉高而怙才骄物。自己常想,每个人的经历不可复制,但这种精神是否也是不可复制呢?
郭师对自己事业的指导,对后辈的提携,对为人处事的影响,很多很多。但千言万语,似不能表达自己对郭师的心情。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郭师离开带来的心中激荡也非短时能够平息。暂留片言,以寄托自己对郭师的哀思。
郭师走了,自己的事业之父已经远行。衷心祝愿,郭师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