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每当我读到陆游的“痴梦犹寻熟处行”那句诗,老屋门前的那个大柳墩总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它承载着我儿时的欢乐时光,不时潜入我的梦里,让我流连忘返,总让我回忆起那无忧无虑的儿时岁月。
那个大柳墩原是一棵百年大柳树,但在抗战期间遭到了日军飞机的轰炸。听我爷爷说,这棵大柳树根部被炸毁后,大家都认为它已经死了,于是家人就把它的树干锯掉,露出了横切面,原本高高耸立的大柳树就成了一个大柳墩的形状。
这大柳墩看着没有生命力,但事实上却在孕育新的生命,慢慢地,柳墩附近长出了不少新芽,新芽边上又不断长出新的柳枝,有几枝越长越高、越长越紧,相互交织、攀扶,渐渐搭成了一个独特的柳枝篷。
02
大柳墩边上有一条小路,我每天放学就是沿着这条路回家,寒来暑往,日升月落,大柳墩就一直守在路边,每天欢迎我回家。
来来往往的人也喜欢在大柳墩边上歇歇脚、停一停。那时小镇没有很多可供玩耍的地方,这个大柳墩就成了我和小玩伴们的最佳去处,我们总是攀爬上去,捉迷藏、捕知了或者在树根下扒蟋蟀、捉蚂蚱。不仅是我们这些孩子,就连大人们也喜欢三五成群地在这里聊天唠嗑,东家长西家短。
特别是在夏天,别的地方被炙热的太阳烤得一塌糊涂,而这个柳枝篷却透着丝丝凉气,让人感觉十分清爽,让儿时的我觉得这里就是人间天堂。
更为神奇的是,在这柳枝篷上有一个喜鹊搭起的小窝,小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与柳篷的荫蔽相得益彰,让我总是感到欢快不少。特别是当有客人来的时候,喜鹊会叫得更欢,好像在高声迎接客人的到来,因此,小镇的人说大柳墩真像是一块福地。
大柳墩旁边有一口古井,这口古井究竟是哪年开凿的,已经难以查明,但听老人们说,这口古井的年头可不短了,据说当年陈友谅起事造反时,就曾在这口古井旁歇脚饮水。古井旁边有一蓬野草,长得很葱茏,井台内侧有一圈翠绿的青苔。
井水很满,里面深幽幽的,印着一圈碧蓝而高远的天空,隐隐约约也能看见小伙伴们的小脸儿。井水冬暖夏凉,在夏天,我们轮番从井里打上水来,掬一捧在手里一饮而尽,凉得心里都清爽通透,有时还把一桶水从头浇下来,更是惬意得不得了。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从田地里回来路过井边,都会到井边洗洗,唠几句家常。
更为神奇的是,这口井还能与天象配合,如一场暴雨过后,井水就悄然上涨,人们拿桶俯身直接就能取水,根本不用辘轳,而在冬季,井水水位虽然会下降,但只要把桶放下去三五米,也很容易就能取上水,这水究竟是从哪里渗出的,也让儿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大柳墩不远处是一大片农田。每到二月,金黄色的油菜花就连接起了天地,一眼望不到头,好像铺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地毯,展现出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一派欣欣向荣。
我们趴在大柳墩上,听着蜜蜂嗡嗡的声音,看着蝴蝶五彩斑斓的身影,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和煦的春风轻拂着脸颊,好像自己已经融入到了这片田地,心中没有任何烦忧。
进入三月,菜花开始结籽,在收割完油菜后,农民就要开始引水入田、整理田地,准备插秧种稻。庄稼人忙碌的时刻又来到了。
03
我那时养了一只小狗,整日里跟着我跑来跑去,围着大柳墩玩耍,爬上爬下。再大点儿的时候,它就到路边的农田撒欢儿跑,一转身就没入了庄稼地里,帮着赶走地里偷食的鸟儿。
等我放学时,只要站在大柳墩上,一喊他的名字,“黑子——”,它就会飞快地从田埂上跑过来,跟着我一路撒欢,扑棱棱惊走几只鸡鸭;它与我一起去井边饮水,陪伴我一同回家。在那条小路上,总能看到我们赛跑的身影。
甜瓜熟了之后,我们有时会缠着父母切一颗瓜解解馋,但温热的果肉不好吃,于是大人就会抱着瓜来到井边,打上一桶水,把甜瓜放在桶里,过上个把小时,甜瓜真得就凉下来了,等不及的时候,我会在柳阴下摇着绳子问大人:“要泡多久啊,什么时候能吃啊?”待瓜切开,我们互相比较着谁的瓜更甜更脆,笑着玩闹。
与现在打开冰箱门就能吃到冰镇西瓜相比,那时的时间真的过得慢而有趣,每当想到这些,我总是感慨,一扇冰箱门隔开了一段岁月,也远去了太多回忆。
柳树和井水除了白天为大家庇荫、解渴,等到夏日的晚上也闷热起来时,睡不着的街坊邻居就会拿着小马扎、摇着大蒲扇,围坐在大柳墩旁,女人们端来针线匾,纳鞋底、织毛衣,男人们就天南海北的聊起来,从农耕讲到家国,从三国讲到水浒。
我和小伙伴们就数着满天的星斗,七嘴八舌地要长辈讲奇闻和故事,特别是在小镇上发生过的那些事——例如陈友谅与朱元璋争夺天下时在此地的轶闻,我们都听得着了迷。
04
“文革”开始后,大柳树上架起了喇叭,经常播送各种广播,有革命歌曲,也有动员口号。一些造反组织经常在大柳墩附近搞活动,他们从毛泽东诗词中找到一些词汇,就生搬过来成立个什么组织,什么风雷激、追穷寇、全无敌等等,名目甚多。我们那时候都还小,只是在旁边看看热闹,并不知晓其中的意义。
记得有一段时间,镇上的一个造反派头目站在大柳墩上演讲,从南讲到北,从天讲到地,从国内到国外,讲各种新闻、逸事,甚至是小道消息,洋洋洒洒一讲就是几个小时,还要大家反复喊“敬祝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突然有一天,他一大早就在大喇叭里召集大家,说有重要消息要发布,我至今还记得他用沙哑的嗓子大声讲:“林秃子,大坏蛋,坐了个三叉戟摔死了。”谁也不知道三叉戟是什么,大家听了都目瞪口呆,半天没愣过神儿来,也不敢作声。
有一天晚上,大家都已入睡,突然大喇叭响起,要大家马上赶往大柳墩集合,庆祝最高指示颁布。我那时不知道什么叫最高指示,就迷迷糊糊起床,坐在大柳墩上,等镇上的革委会主任来了,才知道毛主席有了新指示,要大家隆重庆祝。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小镇上的人敲锣打鼓、兴高采烈地举着毛主席的像。
没有月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打着大火把,手上还拎着一桶柴油,大家每走一截路,他就含一口柴油,往火把上一喷,喷出一大团火,把大家吓一跳,就这样折腾了半夜才回家睡觉。好在那个时候,学校停课闹革命,第二天不用上课,就在家里睡懒觉了。
我15岁高中毕业下乡插队后,就离开了家乡小镇,也暂时离开了大柳墩。两年后,我要参加高考,返回老屋复习功课,在那些关起门来准备考试的日子里,我累了就到大柳墩上坐一坐,从水井里打一桶水,洗把脸,脑子瞬间就能清醒起来。
有一次,我迷迷糊糊靠在大柳墩上睡着了,醒来抬头一看,蓝蓝的天空中漂浮着一团团白云,就像是整块整块的天鹅绒悬浮在空中,一根根嫩绿的柳条就像是画在天鹅绒上的风景,它们错落有致、张弛有度,从树底下向上看,这景象就像是仙人在天空中所作的画一般。风儿吹来的时候,柳枝还轻轻摇曳,形成一幅神奇而美妙的景致。
后来我看过许多大艺术家创作的油画,但在我心里,那天下午大柳墩下的那幅画更加自然、更加隽永,至今还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从未消失过。
我上大学后,镇上要修建一条新的马路,正好从我家的老屋前经过,这个大柳墩后来被连根拔起,当柴火烧掉了。只剩下那口古井,孤零零的,井盖早已破烂不堪。但大柳墩承载了我太多的回忆,时常在我的梦境中出现,挥之不去。
编辑:孔伟琼
电话:15595691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