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文:从经典中得到思想的源头和思考的动力
发布日期:2023-02-15 来源:zaker

认识法学家刘仁文先生很多年了,当时我正在一家报纸编副刊,时常跟刘仁文先生约稿,他既给评论版写评论,也给副刊版写随笔,笔锋变化多端,常有惊人之语。互联网给传统纸媒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我也在报社服务七八年后离开,之后和刘仁文先生就少有联系了。


多年后,刘仁文先生在《同舟共进》杂志上看到我采访很多文化名家书房的文章,我们重新建立了联系。当时他正在外地出差,约好回京后一聚,去他书房坐坐。

刘先生的书房满满当当都是书,横着竖着摞着码着。客厅、卧室,能放书的地方都是书。作为刑法学专家,他的书房有着清晰的法律人阅读视界。我粗粗浏览了刘先生书房,以法律相关书籍居多,由于我不懂这个领域,只能望书兴叹,人类的书籍海洋何其之富,法律世界也有着如此书山册海,阅之不尽矣。

其实,刘仁文先生也是 " 杂食 " 阅读者,书房里历史、社会、哲学、心理学、文学等相关书籍也相当丰富。刘先生说,因空间所限,非法律类书籍主要放在了岳父母家。有一次,刘先生 80 多岁的父亲从老家来京小住,老人喜欢看书,但对法律书不感兴趣,后来看到一套 " 四书五经 " 才眼前一亮,拿下来慢慢翻阅。为了留父亲多住一段时间,他从岳父母家取回一些他认为父亲会感兴趣的非法律类书籍。他也由此受到启发,法律只是人类知识海洋中的很小一部分,而且它不可能拥有文学那样广的读者面。

刘先生儿时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阅读也始终围绕着这一梦想,没想到最后以全校文科应届生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中国人民公安大学,而直接的动机仅仅因为公安大学是提前录取院校,对于懵懂的山村少年而言,可以多一个选择的机会,当然也有当时风靡一时的福尔摩斯神探在潜意识中吸引着他。尽管刘先生如今已是中国刑法学界的著名学者,但回忆起早年的青葱岁月,那种朴素的情感仍然会不时流露出来。

访谈最后,请刘仁文先生推荐五本刑法方面的经典书籍,他如数家珍,娓娓道出那些深深影响他学术思想的经典书籍。他认为,尽管世界变得越来越复杂,但还是要读经典,要从经典中得到思想的源头和思考的动力。


刘仁文,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研究员、刑法研究室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法学会理事,中国刑法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犯罪学学会副会长,最高人民法院特邀咨询员,最高人民检察院专家咨询委员,中国警察协会学术委员。


绿茶:可否先请您分享一下早年的成长史和阅读史?

刘仁文:我老家位于湘西南的隆回县,隆回虽然偏僻,却也出过《海国图志》的作者魏源(字默深)等不少历史名人。我母亲也姓魏,我小时候常听母亲讲魏源的故事,去外公家拜年,也会到离得很近的魏源故居去参观。我从小喜欢文学,特别是高中时,我所在的湖南省重点中学隆回二中有一个 " 默深文艺社 ",还创办了自己的文学报纸《凤声报》,请冰心女士题写的报名。我当时算得上是这个社团和这份报纸的活跃分子。那时候,学校发下来的作业本都被我用来写小说了,然后四处投稿,有时收到一封《人民文学》从北京寄来的退稿信,看到信封上的《人民文学》字样和北京的邮戳,还忍不住有点小高兴。

文学梦到大学后还持续了一段时间,我在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上学期间,自己还悄悄报名参加了一个业余文学培训班,应邀到那个班来讲课的有当时名声很大的刘绍棠等作家,我也相继在校刊和外面的报纸上发表过一些小小说之类的作品。

绿茶:您可以说是那个年代幸运的年轻人,读书改变命运在您身上得到了真实的体现。

刘仁文:是的,考上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可以说是我人生全新的起点,之后被推荐到中国政法大学上了研究生,1993 年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从事刑法研究工作,之后又在职读了法学博士,并在社科院经济所和北大社会学系做过两个博士后,还到哈佛、耶鲁、牛津等多所高校访学或进行客座研究。不知不觉,我已从事法学研究和教学工作快三十年了。

上个世纪 90 年代初,高校和科研机构似乎是冷门,很多年轻人要么下海,要么出国。社科院是一个冷清的科研单位,我刚从热闹的大学校园来到安静的研究所,觉得很孤单,于是用大量的阅读和写作来打发时间。那些年,我什么书都读,法律、政治、经济、历史、哲学等等都看。也给《法制日报》《南方周末》《新京报》等众多媒体写专栏和评论。有时约稿需要一个晚上赶出来,常常一写就到半夜甚至天亮。

我 20 多岁就在《法学研究》《中国法学》这些重量级专业期刊上发表论文,但后来的科研之路、准确说应当是人生之路并非一帆风顺,不过大体上还算幸运,总算坚持了下来。迄今我发表的论文和各种文章有几百篇,独著、主编和翻译的书也有几十本,但是否有留得下来的东西,或者说接下来能否写出留得下来的东西,这是我近年来开始思考的。人生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内容,现在大量的社会事务和学术活动牵扯了科研的时间和精力,但我越来越感到学者还是要以写出能留下来的东西为目标。漫漫求索路,山山景不同,经过几十年的积累,现在应当到了可以产出一点像样东西的时候了,关键是自己能否静得下来。

我现在看的书,主要是刑法学和犯罪学方面的专业书籍。但有时也会买一些非法律方面的书来翻翻。最近翻阅的一本非法律书是莫言的《晚熟的人》。他这本书的书名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就是各方面都晚熟的人。不过我也一直主张凡事不怕晚,就怕不开始。

绿茶:法律是入世之学,您如何把握入世与出世的平衡?

刘仁文:你说得没错,法律是一门很入世的学科,离现实和权力很近,诱惑多,风险也大,所以法律人在搞好自己专业的同时,应当多一些合规意识、多一些底线思维,同时还要克服 " 读律不读书 " 的局限,尽可能地融入知识界。美国著名法学家博登海默曾指出:" 一个法律工作者如果不研究经济学与社会学,那么他极容易成为一个社会公敌。" 对于今天的中国人而言,非法律人士要防止 " 读书万卷不读律 ",法律人士则要防止 " 读律万卷不读书 "。

法律具有鲜明的实践性,所以法律人必须有入世的精神,但它又有很强的理论性,要求法律人具有出世的情怀。事实证明,如果一个国家和社会,没有深厚的法治文化和人文精神,是建不成一个真正的法治国家和法治社会的。相应地,如果一个执法者和司法官员,没有发自内心的法治信仰和 " 如我在诉 " 的良知,就难免机械执法甚至法律被恶为利用。

目睹诸多周围法律人的荣光与耻辱,我深感慎独对于法律人的重要,也觉得自己 20 多年前在一本书的前言中所说的一句话仍然有现实意义:" 人除非到最后闭上眼,否则即使前面是完美的,也有可能在最后一刻身败名裂。"

当然,最重要的是制度建设,要通过制度建设,一方面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另一方面,通过权利来制约权力。

绿茶:您既是著名的法学家,又被媒体称为 " 法学界的文学家 ",在您看来,法学与文学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刘仁文:古今中外,很多文学名著都取材于法律题材,像《罪与罚》《复活》《窦娥冤》等,都跟法律题材密切相关。法国在废除死刑的过程中,文学界的很多人出来呼吁,影响力就很大。有很多文学家就出身于法学院,当然也有很多法学家出身于文学院。法学与文学虽然有不同之处,但归根到底,文学是人学,法学也是人学。

" 法律与文学运动 " 和 " 法律经济学运动 " 是在上个世纪 70 年代几乎同时崛起的两个交叉学科,两者之间有一定的矛盾:前者是要把法律往 " 人文学科 " 上拉,后者是要把法律往 " 社会科学 " 上拉,不过结果却不是谁吃掉谁,而是二者均获得长足的发展。这从一个侧面表明了法律的双重性:它既具有科学性,又具有人文性。

绿茶:可否请您推荐五本刑法学和犯罪学方面的经典著作?

刘仁文:古今中外的好书实在是太多了,如果只推荐五本,我首先推荐意大利的贝卡里亚的《论犯罪与刑法》,刑法学的关键词就是两个:犯罪与刑法。这本书在专业内那是人人必读的,绝对的经典,它的背景是欧洲启蒙时期,贝卡里亚在刑法领域发出了反对封建酷刑的呐喊,这让贝卡里亚获得了 " 近代刑法学之父 " 的美誉。他知识面非常广,运用很多科学的知识,近代刑法的一些基本主张、原理、理念都在他这本书里有体现。而且,他文采非常好,从头到尾读下来一气呵成,让人感到作者那种思想的激情。这本书关于刑法人道主义的观点对我影响深远。

第二本,我推荐意大利人菲利的《犯罪社会学》,在刑法领域,有一个刑事古典学派,也叫旧派,还有一个刑事社会学派,也叫新派。贝卡里亚是旧派的代表,主要是反封建,提倡人道主义。而菲利就是新派的代表,他指出了旧派在应对犯罪方面的很多不足,对犯罪原因做了全方位的分析,它把犯罪的原因归结为社会原因、个人原因和环境原因。菲利有一个著名的观点叫 " 犯罪饱和论 ",就是说,一个社会在特定的社会结构下,犯罪总量基本上是恒定的,就像一杯水能溶解多少盐和糖一样。这本书深深地影响了我对犯罪成因的看法,至今仍认为犯罪就是这三个原因的排列组合所致,有时缺少一个原因,这个人都可能永远是好人。

第三本,我推荐法国巴丹戴尔的《为废除死刑而战》。巴丹戴尔原先是巴黎的一个律师,后来当了法国的司法部长,协助当时的总统密特朗推动了法国废除死刑。这本书通过讲故事的方式,让我们了解一个国家废除死刑的过程是多么的复杂。我长期研究死刑,也出版了《死刑的温度》等著作,所以对于死刑方面的书,自己阅读得比较多,包括加缪的《思索死刑》等。但如果只推荐一本,我就重点推荐巴丹戴尔的这本。

第四本,我推荐法国学者勒庞的《乌合之众》。传统观点认为,犯罪是孤立的个人反对统治阶级的斗争,但现在的犯罪主体很大程度上已经不是那么简单的孤立个人了,像有组织犯罪、恐怖主义犯罪等,这些犯罪的危害要比单个人的犯罪大得多。这本书解释了为何像德国这样一个理性的民族,民众会在纳粹时期失去理性,被煽动起来。它有助于我们理解那些参与犯罪的 " 乌合之众 " 是怎样被卷入到共同犯罪和犯罪组织中来的。

最后,推荐英国边沁的《道德与立法原理导论》,边沁的书阅读起来需要一些耐心。本书涉及法律和道德的边界在哪里?刑法介入的边界在哪里?法律的惩罚功能和奖励功能如何有机融合到一起?这些都是刑法甚至整个法律体系中的根本性问题。如今,司法案件层出不穷,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就越应该回到刑法与犯罪的本源性问题去思考。

五本书当然是远远不够的。不过隔行如隔山,一个人如果能在每个领域都读上五本书,那也不简单。钱锺书先生曾经说过,他这辈子没大的遗憾了,因为想读的名著都读过了。对比起来,我想读而没有读的书却太多了,为了不留下大的遗憾,让我们一起来读书吧。还是要读经典,时代尽管发生了巨大的变迁,我们仍然能从经典中得到启发。

责任编辑:谭则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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