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8年10月31日
地点:西南财经大学法学院
陈瑞华:尊敬的高院长、尊敬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非常荣幸,有这样一个非常好的机会来到我们西南财大法学院,与在座的各位就法学研究方法做一个交流。坦率的说我不是在讲一些自己的成功经验,这确实谈不上,我只是想给各位汇报一下,一个法律人做法学研究的一个心路历程,过去的经历,失败的教训,我有那么一点点心得体会,如果说有那么一点点心得体会的话,也是在这种失败过程中总结教训提炼出的感想,在座各位绝大部分都是我们财大法学院的硕士、博士,各位是法学研究今后的未来,你们有一百个理由应当超越我们这一代,做出更大的贡献,我经常说一个观点,在我们过去学法律的时候,我过去的学术背景是十年在中国政法大学,本科、硕士、博士,后来到北大读博士后,专业性的学习应该是指读书,读得很专业,研究得也很深,但是知识面太窄,我昨天也在跟我们高院长发出一种慨叹,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在本科阶段没有学经济学,没有学社会学,我现在发现所有社会科学,这两门学科是它的动力乃至支柱,法学其实到最后要是有这两门学科的知识背景的话,我们可以做出更大的贡献,很遗憾的是,你到了一定的年龄,随着你的工作事务的繁忙,没有时间再系统地补这些课了,只能在偶尔学习工作之余,自己看书再恶补一下,但是远远不够,没有系统的训练,到最后你会发现一种非常茫然的感觉。
昨天我跟我们财大的汤老师,包括艾佳慧老师聊了很长时间,我说现在对我个人来说,面临的问题特别多,可以说通过接触司法实践,我可以找到几十个课题甚至做出比较大的理论贡献的课题都不难,比如说我们法院里面现在这个财政拨款体制,这么多年研究司法改革大家才发现财政的拨款体制影响了司法的公正,我们今天的财政拨款,政府把法院当作一个创收的企业,你的罚金你的诉讼费到最后通过财政系统的一种转换变成了你的办案经费,它不会为你多投一份钱,我在几年前就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课题,现在由于接触法院越来越多,接触的材料越来越多,很多法院的院长都可以把一些材料给我们看,跟过去相比,我们接触材料的机会多多了,但是真的不敢下手,这靠传统的那点法学功底是远远不够的,你怎么研究,我们刑诉界要研究这个问题就只有一个路子,问题是什么,原因是什么,解决方案是什么,英美法制中可借鉴的东西是什么,结果你把这些方案跟一个法院院长说,他会笑着说,这解决不了问题,我们陷到一种茫然状态,什么茫然状态,又没分析透问题,又解决不了问题,你写了一篇论文到最后,没有自己的东西,提不出概念,提不出理论,创造不了一点点学术上的理论推进,我们说学术最高的境界应该是发现规律性的东西,规律找到了吗,没有!
我记得还有一次让我痛感现在我们的研究方法的局限性,就是研究法院内部的业绩考核,我这几年走访了很多法院,大家都知道现在法院内部业绩考核制度非常兴盛,我们一提都感觉到不可理喻,上级法院考核下级法院是以以下指标作为考核的标准,当事人的上诉率,学法律的人都知道上诉是当事人的权利,权利可以行使也可以放弃,但是全国的法院都以上诉率为标准累考核下级法院,上诉率不能超过多少有个最低限度,比如说江苏省规定上诉率不能超过百分之五十,超过一个百分点对法院要扣分,对法官要处罚,再比如说调解率,现在强调和谐社会注重调解,有的法院规定百分之六十的调解率,我见过一个极端的个案,在国家法官学院讲课的时候,某省高级法院副院长告诉我他们省民事案件调解率要求百分之八十以上,再比如说发改率,上级法院发回改判率,发改率近十年来都是捆在法官头上的一个紧箍咒,超过一个比例就要惩罚,每年的十二月一号,是全国法官的受难日,每个法院都要填一个表格,非常复杂,设计得非常复杂,不知道有没有经济学家给它把把关,给它鉴定一下,这科学性有没有,从最高法院到省高级法院,我们四川是全国独树一帜的四川模式,上海有上海模式,湖南有湖南模式,这是全国著名的三大模式,也是对法官最狠的三个法院,发改率,结案率,当我接触了很多的材料甚至一个法院把它考核的表格都给我的时候,我感到手足无措,我不知道怎么研究了,这个问题感觉很严重,因为你发改率一旦作为考核指标,下级法院不敢判了,一审的时候就征求上级法院的意见,很多时候一审判决就是二审法院的意见,内部沟通了,它担心发改率给太多了,影响它的考核影响它的业绩影响他今后的升迁或者政绩,这个时候你会发现法官的行为不再被程序所左右,实体法没用,他关心的是他的生存,当一个法官生存问题解决不了的时候你让他追求正义那是不切实际的,这个问题如此重要以至于我每每都有这样一种冲动想要写这样一篇论文,不行,方法自己不满意,写出来就是调查报告,现在这种论文不少,你在互联网上点击“业绩考核”这四个字,会出现上百篇论文。
有一次我跟一个哈佛大学的教授,他还不是搞法律的搞公共管理的,肯尼迪政府管理学院的一个教授,他想在中国做一些项目,跟他聊起这个问题来了,他表示高度的兴趣,这才是原生态的中国问题,美国没有,他说咱们合作一下研究这个问题怎么样,后来我跟他聊的时候发现他对中国问题真的不了解,他完全是美国那一套背景,资料也是美国这样一个学术的传统的资料,但是他给我提出了两点让我感觉到我生活在中国了解那么多的资料,问题意识也比较浓烈,但是如果他将来把资料掌握了,他写出论文来绝对要超过我,因为他有一套比较成熟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
还有一次在耶鲁大学法学院我做访问学者,02年在那呆了一个学期半年,有一个对中国法律问题特别感兴趣的一个美国教授,在中国呆过两年,写了一篇关于中国律师业的长篇论文发表在《耶鲁法学》杂志上,当时我读了那个论文然后就跟他去聊天,我说论资料你的资料都是第一手的,甚至包括我本人的一些论文他也引用了,很多都是学者写的一些论文里边的资料,因为他没有机会也不可能到实务中去调查,也没人接待他,中国目前的政治环境也不允许一个美国教授到公检法去调查,但是他的资料可能是二手的是间接的,但是他的分析方法是独特的,我注意到两点,第一点,他绝对不像我们那样最后有一个关于改革中国律师业的有关立法构想,他不写这个,我就特别敢兴趣我说你为什么不写这个?他说这不是学术,我当时很惊讶,这不叫学术叫什么?我们天天干这个你说不叫学术,曾几何时一篇没有对策的论文被认为是未完成的论文,导师会说你这篇论文接着写,写出对策来!我们还给它一个名词叫理论联系实际,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还要解决问题,我们当年做硕士论文,博士论文都这样过来的,这个教授打击了我的自信,他后来对我说了一句话,学术就是发现规律,解决问题是政治家们的事情,而且他还有一个观点,问题的存在是客观的,解决问题的方案永远是主观的,主观的东西很难说有绝对的真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说到这里我就恍然大悟,其实现在从民法经济法到诉讼法,我们都可以看到大量对策性的论文到最后不都是这样一个下场吗?官方接纳了你的意见,你的观点成了立法的一部分,你当然做出了贡献,你是什么样的贡献,你是为推动国家法制建设所做出的贡献,你充当的是一个社会活动家,是一个立法专家,我们刑诉界有一个老教授,当年在1996年废除免于起诉中发挥了极大作用,他一共写了八篇论文,一论废除免于起诉,直到八论,最后到他八十大寿的时候,法学界圈儿里的人给他祝寿,他发表了一个感慨,他说我这一生做出的最大的学术贡献是推动了废除免于起诉,让人感觉到一种悲凉的感觉,这是学术贡献吗?这是一个社会活动家的贡献,你作为学术贡献,你有什么理论提出,有什么样的概念提出,你发现了一个什么样的规律,理论上有什么推进,当然对老一辈我们不能这样苛求,他们这一代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但是作为我们新生代这一代,还能满足于这样吗?所以跟当时耶鲁大学那个教授聊完天,我就感觉到真的需要重新反思自己的学术了,这个路径对不对,怎么办?
还有一点,这篇论文让我感到吃惊的是,他提出了一个什么什么规律,什么什么定律,且不说它对不对,一个人他做学问他有这么样一个意识,经过分析大量的资料从个案分析大最后提出了一个抽象的概念,这不就是社会科学中最常见的一个方法从经验到理论吗?我就反思我们,我们的理论从何而来,我们几乎所有的部门法,我们大量的理论来自西方,我不说别的,就以我长期从事的学科为例,我们常用的一百多个词汇,没有一个是自己创造的,不是英美法就是大陆法,言必称英美大陆,都形成了一个固有的模式,无罪推定,程序正义,辩护制度,司法证明,你看哪些制度是哪一个是中国人创造的,当然我们不是为创造而研究,如果没有更好的创造用西方的理论也不错,问题的关键是这些理论能解读中国的现实吗?
我举两个例子,第一个民事诉讼法,前年我到扬州去调研,扬州一个基层法院,观摩了一个民事审判,过去我只关心刑事审判,这几年我关心民事审判,在法庭上原告告被告违约,原告的证据不足,这个时候法官就告诉他你没有证据证据不足我就要判你败诉,原告说了一句话,你还是不是人民法院,我有理你不替我调查你还判我败诉,你不是纵容恶人侵权吗?法官说了一段儿说今天审判到此结束,休庭以后我就问这个法官你怎么处理这个事儿,他说陈老师你看嘛,我如果严格按谁主张谁举证,今天就可以判他败诉,但这个人非上访不可,这就是中国的民主,中国的百姓,你可以说他愚昧,可以说他落后,这就是你生活的这块土地,我怎么办?通常我们都要去调查,我说民诉法包括最高人民法院解释是限制你的调查,他说我必须调查,不调查我不敢判,判完了会有后遗症,上诉申诉上访紧接而来。我们再举个例子,比如说在刑事诉讼里边,证明责任的分配,一直被大家所研究,博士论文都出了好几部了,硕士论文更不计其数了,谁都知道检察官承担证明责任,证明被告人有罪的达到最高证明标准,疑罪从无,你看一看目前全国有多少这种案件,证据不足法官不敢判无罪,一个最高法院的法官告诉我,在我审判的死刑案件里,有三分之一的案件证据不足,严格说来应该判无罪,他说绝对不能判,我说为什么,难道你不想遵守无罪推定了吗?他说,经过公安检察院的公诉,经过一审二审到了最高法院,这个案件国家的机器已经为它工作了两年,有的甚至三年了,死刑复核到了我这里,因为一些证据上的瑕疵你让我判无罪,我自己感情上接收不了,因为这个人很有可能是犯罪人,还有一个,外部的压力,你判了无罪,检察院肯定不干,下级法院肯定不干,带来一系列的问题。
业绩考核还有各种各样的方式,更不用说由于司法不独立所带来的问题,我说这时候怎么办?他说这时候两种做法,负责任一点儿的,亲自到现场调查,不是证据不足吗,证据疑点我亲自调查,你跟美国的最高法院的法官聊天,匪夷所思,全世界的最高法院的大法官都只能在最高法院的审判庭里边审判,哪有一个最高法院的法官跑到贵州的一个农村的山沟里边儿去?一走就走好几天,我们的法官就是这样做,调查完了以后核实完几个疑点,才敢给审判委员会汇报,要不要判死刑,要不要不判死刑,这是一种处理方式。还有一种处理方式就是这个证据已经不可挽回了,不可能再通过收集证据来挽回了,怎么办?疑罪从轻,改判死刑的我判死缓,甚至我判无期,就这种裁判的方式在中国近十年来大行其道,疑罪从轻,又叫留有余地的判决。你对待法院的这两种做法,一个是民事法院证据不足不敢按谁主张谁举证来判,你就直接调研,我们是批评的,法学界是批评的,对于中国最高法院证据不足而判死缓或者亲自做调查,我们又是批评,我可以在这儿由于时间按关系不可能详细列举,我可以列举出二十个这种情况来,实践中的做法我们是批判的,我们变成了一个什么模样,理论跟实践形成了两个世界,理论家们拿着西方的理论,批、批、批,实践在理论家的论文里边,逐渐被妖魔化,仿佛他们就违反无罪推定,违反罪刑法定,违反程序正义,违反辩护制度,他们天生跟正义为敌人;从法官的角度来说,我听过无数个法官对学者对学术的评价,法学界彻底堕落了!完全被西方人收买了,就是抄西方,你们的工作就是贩卖抄袭西方,你们不知道土地上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听你的,听你的我们就倒霉了,我们的工作完不成,我们的业绩考核过不了关,我们生存都成问题,这就是今天中国司法和学术面对的一对儿矛盾,一对儿严重的冲突。近十年来我们都生活在这种冲突之中,我们茫然了,不知道怎么做,让我们放弃正当程序,放弃这种正义的理想,好像割舍不开,从本科硕士博士学习都是那套东西学来的,相反你让我们完全跟现实脱节,对现实采用一味批判的态度,我们的学者现实是两手抓,一手批判,一手改造,你们这些东西叫过眼烟云,再过五年全都变了,最多成为法制史上的史料,当这个话说出来的时候,实践的人就要跟你急了,我在几年前遇到这种情况比较多,不过有时候自己也想,做这样的理论研究,我们跟经济学界怎么差别那么大,经济学界早在十几年前就摆脱了这种对策研究,把西方的理论作为大前提,把中国的问题作为小前提,结论就是改造中国,现在已经开始研究问题了,提出一些解释性的观点,我们为什么跟社会学差距那么大,社会学是以价值无涉作为这门学科的一个基础,价值无涉,价值中立,很少作价值判断,改造社会呢,可能不是社会学的长项,也不是它的最主要的理由,更主要的是解释现实提出理论。
甚至我们跟历史学也没法对话,现在历史学也越来越走向社会科学,中国传统的历史学是被认为是人文学科的性质,文史哲不分嘛!但是你看一看西方的历史学,特别是中国学者在欧美做学问做得好的,他有古代中国史学的功底,又受到现代史学的熏陶,我印象最深的是七八年前读庞徳刚的胡适先生最后一个大弟子庞德刚的书,读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这都是畅销书了,乃至于读最近的一本儿徐中岳先生的《中国近代史》,一个美籍华人写的中国近代史,我们看到的是跟我们过去受到的教育完全不同的一种状况,历史学干什么呢?是在讲故事吗?看我们中国人搞历史总喜欢搞细节,什么太平天国史,好像就是小说一样,从太平天国发源到太平天国灭亡,历史过程的一些演变,写了一部历史学巨著,实际上是历史小说,历史小说化,以致走到极致就是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完全就小说化了,说评书了,这是历史学研究吗?蔡田方比他们做得好多了,比厦门大学那么什么什么明星教授好多了,又绘声绘色,你那个有时候口才还不如那些评书作家,又流畅又有煽情,又会用一些辞藻,原来我们发现,历史学也有问题,没有提出理论,我当年对两个历史学家的理论所震撼,一个是庞德刚先生在研究中国近代史的时候提出了一个历史三峡说,中国历史有三次转型,一次发生在西周时代,一次发生在南北朝时代,他说第三次转型按照他的理论发生在从民国以来的近现代,他提出了历史三峡,这个历史转型一旦过去可能就会进入另外一个历史的境界,黄仁宇先生在研究《万历十五年》以至一系列的研究中提出了什么数目之分析等等的概念,但是我们感到震惊的在于,历史本来很难研究,它是发生过的事情,都是故事,为什么这几个学者能提出理论来,法学提不出理论来。
我们的法学刚才讲了要么就是西方的理论,要么今天有出现了另外一种极端,描述事件,社会调查报告,我们到法院去,弄了一堆数据,把图表做得尽善尽美,看起来好像用了一些经济学的分析方法,社会学的分析方法,到最后没有什么理论,我们有一位学者其实很可惜,做学问非常认真非常勤恳,写了十几篇论文了,最近几年来研究中国地方法院民事审判的运作情况,哎呀,我觉得他最近写论文又有点走火入魔了,驱车到了某法院,开始讲故事了,这个法院开始有什么什么,它的法院人数,它的破案数,拨款,它的调解率上诉率,最后他得出三个结论,这个法院调解重于诉讼等等。一开始做研究大家觉得新奇,不错啊,比传统的那个以西方为前提来改造中国的对策研究要好多了,第一篇文章这样,第二篇第三篇还这样,于是又提出两个疑问,第一,你的理论线索是什么,你提出了什么理论,没有!它没有提升;第二个,你跟谁在对话,你这篇论文得有个对话者,你想对现有的哪个理论提出一点儿挑战,你想对哪个理论提出一点点批评质疑,你对哪个理论想做出一点新的推进呢?没有!没有任何对话者,他在自说自话,跟历史学家讲故事没有太大的区别,我说这种研究很可惜,它是未完成的研究,它的功能有二,第一,给真正有研究能力的人提供了原材料,就像第三世界国家没有深加工功能,把石油卖给发达国家一样,很可怜的,卖那点儿石油,卖原材料;第二,有的时候,不是原材料是半成品,你提供的是半成品,我印象最深的是张五常,在座的各位可能都有经济学的背景,我对经济学是外行,但我喜欢读张五常的书,其实很多人都替张五常惋惜,张五常的研究如果再往前走一步,可能就是诺贝尔经济学奖,后来有一位教授拿诺贝尔经济学奖用了张五常的研究,在他的基础上做研究,当然从学术的发展来看,张五常的研究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基础,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是总让人惋惜,所以张五常在一本随笔里边儿发出慨叹,说中国人有时候就差那一点点,描述上感性上都没问题,就是抽象能力太差,而真正的学术贡献就看你的抽象能力,能不能提出概念提出理论提出定律。
经济学如此发达如此成熟尚且如此,我们不禁要问法学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我们今天会发现两条道路,今天要分析三条道路啊,一条是以西方为前提研究中国问题,还有一条道路以中国为研究对象,研究经验研究实际,但提不出理论来,第一个研究是理论满天飞,都是人家的,用理论来解决中国问题,把中国当做西方理论的改革试验田;第二个是把西方理论全不要了,不跟它对话了,跟它决裂了,干脆不要理论,就分析中国现实,这两条道路是我今天可能也分析的两个对象,于是我们就要提出,难道研究不要理论了吗?肯定不行!难道研究不要实践了吗?肯定也不行!第一种研究,西方的理论中国的立法改造,对吧,有问题,我们接受不了,待会儿我们要分析;第二种研究不要理论,没有理论的对话,更没有理论的提升,理论的推进,干脆就研究中国的实践问题了,写出来的论文有点儿像调查报告,怎么办?必须寻找第三条道路!研究的对象是中国的问题,中国的经验,这是我们必须要走的一条道路。你必须要就中国的问题,中国的经验,那怕你说我,我就对民法感兴趣,你就以民法为基础来研究;我对经济法干兴趣,经济法也太大了,我对合同,我对反不正当竞争,我对劳动合同,感兴趣,我就研究这个。所有的都要从经验出发。但是从经验出发以后怎么办。两点,第一,提出理论,从中国的经验中提出理论来。提出了理论来没完,这是第一步,第二步,用这个理论跟西方的理论进行对话,看有没有推进,有没有发展,有没有新的规律发现,有没有对西方某个理论的例外有所发现。这就是第三条道路。从经验到理论。因为我们上来就谈大家可能有时候需要一个知识的这样一种转换。这就是今天我要给各位讲的法学研究的三条道路。好下面我们详细谈,先谈第一条道路。
刚才讲的实际上是先分析利自己的困惑。从理论到中国的实践——演绎上的推理,试图想解决中国问题,但是没法作出理论贡献;第二条道路,从实践出发,忘记了理论,没有理论的推进;第三条道路,从实践中提出理论来,再跟主流的理论对话,在主流理论的对话中来验证它。好,下面看第一条道路。
我们刚才实际上是一个开场白。下面我们来分析第一条道路的优劣得失。这里用的大家都要注意,绝对不是对前两种道路彻底否定,不是。每一条道路都有它的优劣得失,每个人的研究都由自己的侧重点。比如说你喜欢做点法理学分析,你可能第一条道路用得比较多,阿,因为抽象的理性思辨,要跟西方学者对话,当然要有一种理性这种思辨的能力。比如说做比较研究的人,第一条道路用的也比较多,因为你研究的对象就是西方的制度。而西方的制度往往渗透了它的理论,反映了他的理论。当然你如果是一个关注中国现实问题的人,你可能用第二条道路甬的比较多,到实践中去搞调研,搞实证调查报告。这种方法也无可厚非。当然你如果有点抱负,我想作出自己的一点独特贡献,我不满足于对西方理论的介绍和分析,我也不满足于对中国实践现状的描述和调查报告分析,我想提出我自己的理论,那你就用第三种方法。所以,我的一个前提绝对不是批评前两者,赞美最后一者。最后一种有它独特的优势,但是也有一些问题,这个我待会来分析。
我两个月以前在西南政法大学讲这个题目,当时有四个教授来评点。第一个教授说,陈教授批评的第一条道路——其实我没有批评,我是说了他的优劣得失。陈教授批评第一条道路,我认为第一条道路好得很,我们就要坚持第一条道路,我们不要听陈教授的,各位同学不要走他那条道路。反正他很不客气啦,我也无所谓,我说反正这是一个讨论。他说第三条道路,一般人做不了,同学们更做不了,你要走第三条道路,你的硕士论文都通过不了。啊,经他这么一说,底下哗然——当然后来我又做了一个回应。第二个教授出来了:我就赞成第二条道路——分析中国实践,研究的第一手材料就是最宝贵的。理论,我们这一代注定不可能创造理论,别想!哎呀,他很悲观。又来了第三个教授:这三天道路都不可取,我就做公共分子,我在报纸上鼓、吁、呼,批评时政,鼓吹改革。什么杨佳案件,我批评一通。启蒙,让民众起来觉醒!我说你想当革命家吗是干什么的(观众笑)。你看,有四个教授评点,三个教授不同意,最后一个教授同意也是有保留的。所有这个东西呀,法理学界还没有人,还没有太多的人——我不能说没人,我现在对法理学的东西读的少,至少主流的观点还不接受。因为这有点像(法经济学、法社会学),法经济学、法社会学学者可能比较容易接受这种观点;部门法更不接受。
今天中国的部门法被两种研究方法弄的死去活来:一个是对策法学,一个是法解释学。对策法学特别是在我从事的诉讼法这个领域,几乎成立一个帝王的、占垄断地位的一种“帝王”法学方法,这是刚才都说过了,法解释学已经成了民法、刑法等实体法的一种解释方法、研究方法,用德国、日本的理论特别是大陆法的理论来做作法解释的根据、工具,到现在为止,成了这样一个东西。关注实践,从实际中提炼问题,这样的能力欠缺也不够。好,我们为了这个做的更有条理一些,更系统一些,我们逐个来分析。
先看第一条道路。第一条道路跟他概括为——以西方理论为研究前提的方法。大体说来,这里面包括很多具体的方法,但它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以西方的理论为前提的进行的研究方法。这种以西方理论为前提的研究有三个基本要素,三个特征。
第一个特征,基本上是以西方,或者英美、或者大陆法系国家——现在的理论——主流的理论作为研究的前提,推理的基础,逻辑的基础。比如说刑诉界,研究任何问题,无罪推定是他绝对不能挑战的。分析中国目前这种疑罪从无,无罪推定分析,被告人有没有沉默权——无罪推定,被告人的辩护权怎么保障——无罪推定。上级法院要不要发挥重审——违反无罪推定。无罪推定犹如一个教条,谁都不敢挑战他,谁都不敢批评他。你在法学论文里面你现在敢写论无罪推定的局限性?你发不了。那个编辑说你这个人脑子有病什么怎么的,你敢挑战无罪推定,刑法里边的罪刑法定谁敢挑战?大家知道任何理论只要成了教条,离谬误就不远了。一个教条,僵化的教条把活生生的实践给扼杀掉了。这就是对策,这就是我们走第一条道路的特点——以西方理论为前提。
第二个特点,或者是第二个要素,主要的方法是演绎的方法,用逻辑学的角度是演绎方法,演绎方法嘛,从一般到个别,从一个大前提到一个具体的适用范围,适用案例,比如说以无罪推定为例,无罪推定是正当的、普适的大前提。中国存在着违反无罪推定的情况,比如说疑罪从轻——小前提,推理的结论是,中国应该废除这个制度,贯彻无罪推定原则——结论,大前提——小前提。同学们写论文喜欢,英美法、德日意俄之比较——基本原理之分析——中国问题之分析,大前提、小前提都有了,结论——改造中国某一个制度的立法构想,这不就是逻辑三段论吗。这第二个特征,用的是演绎推理方法,从一般到个别。我们这里做的是描述,先不作评价,评价呆会要说。
第三个特征,这种研究往往是对策性的。由于它是从大前提出发,把中国问题当成小前提,结论肯定是个别。我在很多场合将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特别喜欢举数学的例子:我们从小学到中学,都做数学,你们搞经济学研究的人,数学更是分不开。但是你发现没有,数学有个现象。比如说我有个孩子现在读小学六年级,他每星期都要学奥数。我辅导他奥数,以至于我这个学期数学学的不好,我都要硬着头皮再学一遍。今天中国教育是逼着家长再重新经历一遍高考。人生是两次高考。第三次你孙子的时候你就差不多了,你的人生也就差不多了。所以,我就发现,做奥数题是做突出数学家来的,为什么?演绎推理。大前提都有了,小前提是这个个案,结论是——论证这个个案的结论。什么情况下能出现数学家?我最近请了北大一个非常优秀的本科生——湖南省高考第三名,来给我的儿子辅导。有一次我跟他聊天,他就跟我讲,侃侃而谈,他是全国数学什么竞赛的冠军。真正的数学家是通过这个个案产生疑问:噢,这个原理,定律有问题,从个案里边产生对一般原理的怀疑,离数学家就不远了。这个这是呆会儿讲的另外一种——归纳方法。当年北大著作名语言学家王立先生给他的研究生指导论文,经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真正的研究是先归纳后演绎。从个别到一般才能提出理论,再用演绎方法来论证它、验证它。多少年来,我们不知不觉都用了先演绎,最后解决小问题,所以我们部门法——特别是部门法,都变成了对策法学者。
还有一种情况,有些人以西方理论为前提进行的理论分析也是一种逻辑推理:从概念推导出概念。我把这种现象称之为—:以西方理论为前提,以西方例子为根据,推导出一个西方学者没有说出来的理论——今天的法理学走的是这条道路。他也对对策法学也不屑一顾,但他推出的理论也是一西方为前提推导出来的。我读过一个人在法学研究上发表的一篇关于法解释学的分析(的文章)。读了我感到很惊讶,这个人有留德的背景,他在慕尼黑大学拿的法学博士。他写这片论文的八个例子都是德国学则在教科书上用过的!他后来还做了一个解释,中国没有现成的例子,只好用德国的。德国的例子,德国的理论,他经过演绎推理,最后得出了一套结论。中国人看了,匪夷所思——这是个什么东西啊?他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连例子都不举中国的。理论的对话者全是德国学者,我说这个人只适合在德国的教授体系里面做学问,但是德国的学者一般都读不懂中文,没发对他进行评论,他那一套很玄的东西拿到中国来,中国学者又没法对他进行检验。所以德国学者看他的语言不懂,中国学者看他的理论不懂,他就在这里面有生存的空间了(听众笑)。他说看不懂是他的境界,都看懂了我水平就低了(听众笑)。我这里有点嘲讽法理学?没有这个意思哈,法理学还是有很多伟大的贡献。所以大家可以看,我们目前用以西方理论作的研究,我总结了三个特征。
下面我们客观分析它的优势,它的局限。它的优势是什么呢,我个人觉得,最大的优势又两个,第一个,在法学研究的初期,介绍国外的理论,介绍国外的制度,是非常具有贡献的。所以我们可以说这样的论文、这样的专著是必须的。比如学西方法社会学主要思潮。我完全可以写一本这样的书啊。把西方法社会学的思潮介绍到中国来,把几百本,上千本主张论著把它中和起来,以客观的语言,加上自己对中国法学的理解,介绍过来没问题,贡献很大。开拓我们的眼界,让我们不懂外文的人借助这本书也料机了西方某一个学科的发展。在比如说某某部门法的比较考察,英美证据法的比较考察,非常不错啊。基本的概念,基本的理论线索说的很清楚。没问题,所以说第一个贡献,法学研究初期,介绍西方的理论动态,介绍西方的理论,制度有贡献。第二个,他对改造中国的路法有贡献,你不能说没贡献。有贡献。贡献分哪几种关键词,关键看什么样的贡献。我们中国的立法有个先天不足,我们不是从本土自生出来的,他跟西方不一样:西方有大陆法的传统,比如说罗马法的传统。这个上千年以前的罗马法,后来由于上前年的中世纪给中断了。后来整个西方的法学是以中世纪后期——罗马法的复兴作为西方法学后来发端的起点。所以现代的西方法学发源于原来的罗马法,是对罗马法的继承。这个美国著名学者伯尔曼的《法律的革命》说的就是这段历史:罗马法是怎么复兴的,西方的法律传统怎么形成的,这段说的要多些。中国的法律建设,他是完全是中断了历史。清末改制、民国期间完全是移植于西方国家的。所以历史必然要求法学家们充当移植、引进、推动本国法制的使命,对吧?到现在为止,民法我这个起草一部民法典,起草一部物权法。现在很多学者还在起草侵权法——这都是伟大的贡献。这个诉讼法里边有人在做刑诉法典、民诉法典的起草,证据法的制定,(这些)都是伟大的贡献。但是,这种贡献主要是——对国家法制建设的贡献。
我们不禁要问一个问题,理论上贡献有多少?我们必须要问自己,我们的理论贡献有多少?今天提到这个问题,我这里要插一句,我想起十年前第一次读马克思 ·韦伯的著名的演讲录《政治与学术》。马克思 ·韦伯当年做政治学、做社会学研究,他就认为对社会科学家来说,最大的挑战是要分清两个领域:一个是政治,一个是学术。学术职业和政治职业是不同的。政治这个职业可以当社会活动家,当立法专家,参加立法活动,参加政治活动。学术活动是研究现象,分析问题,提出理论。直接的改造世界是政治家的使命,改造世界、改造社会是政治家的使命。我们今天斗胆说一句,推进立法是政治家的使命。学术的贡献是什么——分析问题,提出理论,提出概念,形成一种传统,理论上进行对话。理论在往深处再问一句,学术理论的贡献是什么——帮助我们更深刻的认识现象,总结规律,这就是学术,跟政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在中国法学界,这两个概念可以用另外两个概念来代替。政治变成了推进法制,学术变成了法学的理论研究。所以我们现在分不清楚法制建设跟学术他之间的界限。又当学术,又推进立法。甚至有人把推进立法当作了自己学术的贡献。所以过去又一种说法,说经济学界有一部份学者喜欢当中南海的谋士、智囊,所以十几年前有一种现象叫做环中南海现象,围着中南海给他提建议,对策,解决那个宏观调控问题,这个问题那个问题。现在看来,已经被否认所摒弃了。这些人注定成为不了一流经济学家。他最多是一种对策,提出一种改革方案,他提不出多少理论。诺贝尔经济学学者有几个是对策的贡献?都是理论的贡献,原理性的创建。法学界有这个问题,今天出现了,没资格环中南海了,他环大会堂。对吧?中南海不缺你的,你法律算什么?现在“三个至上”,法律放在最后了,所以他只好环大会堂。围着大会堂转,影响立法。所以当众多的学者围着大会堂转影响立法的时候,他离学术越来越远。好,下面看,这样的研究的几个缺陷。以西方理论为前提进行的研究通常有这么几个缺陷,我们从他的研究路径来看。
第一个研究,以西方理论为前提,没办法把这个理论放在中国实践中进行检验,往往重视应用,缺乏原创,这是第一个、比较大的缺陷。把西方理论作为前提的研究缺乏对中国经验的分析。缺乏从中国的经验对西方理论的检验。到最后,重视运用,忽略了原创,就这么一个后果。我们讲这个东西不能太抽象,尤其讲方法论,绝对不能抽象,必须举例子。我举一个这两年我体会最深的例子。这两年民事诉讼法学界研究调解,不是和谐社会吗?调解出来了,刑事诉讼领域出现和解。自生自发的改革,就是被告人、被害人达成协议,被告人答应给给害人高额赔偿,然后赔礼道歉,然后真诚的向他悔罪谢罪;被害人原谅了他,主动要求司法机关不追究责任或者判轻的刑罚——双方达成了协议。我得到了赔偿,我要求重新量把这个协议交给司法机关。比如检察院不起诉了,法院要么判缓刑,该判死刑的判死缓。我们把这种运动叫做以民事赔偿换得量刑上的优惠,我们叫刑事和解运动。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过去是刑事归刑事,民事归民事,双方互不交叉。今天是民事的高额赔偿换来量刑上的从轻。比如说最高人民法院,根据它的统计,每年有一半的命案——人的生命被剥夺的案件,过去都要判死刑的,现在已经由一半不判死刑了。理由是被害人得到高额赔偿。故意杀人,北京大学医学部曾经发生过一个血淋淋的案件。在教学楼里边——北京老在教学楼里面出现案件,比如最近的中国政法大学。两个大三的男生,他们都爱上了一个同班女同学。结果发生了严重的争执,动起了刀子,被告人安然把它同学给杀死了。捅了十几刀,同学们都吓住了,现场一片狼藉,血喷溅的四处都是。(然后这个同学)拿着刀到了学校保卫处投案自首。这个被害人的父母是谁了?是北京的一个白领,搞企业管理的,家境比较富裕,被害人是河南籍的比较贫困的男生,父母是农民,几天后他父母到了北京,他孩子死了,哭的死去活来,痛不欲生,这对哪个学校的管理者来说都是一件大事。这个被告人从被害人父母到北京的第一天开始就跪在他的宾馆的门口,当然对方一开始不搭理他:你走你走,咱门法庭上见,我儿子死了,你儿子也得死!跪,跪了以后呢?托这个学校的管理人员一开始平息他的情绪,把它的费用也给结了,而且把他父母送到北京一个比较好的医院——因为悲伤过度都病倒了,给他们现金摆在他面前了(听众笑)——68万,现金堆的跟一座山一样,那(被害人)父母一年都挣不了一万,当时看着都傻了。然后这时候做工作:“你看他也自首了,主动赔偿了,父母给你赔礼道歉了,能不能不要求判死刑,你们放弃这个要求?”这个父母说我们怎么管得了,国家要杀他那是国家的事情,“不,你们是他的生命的关结点”。这个父母说——后来也作了长期的工作,过程比较复杂,最后说“行”。然后这些钱呢收下了,装在包里,宁着旅行包一包子钱。那人说你“先别这样了,赶紧到北京银行存起来,带着存折走”。然后(被害人父母)在开庭前头一天给法院留下一封信说,我们要求严惩凶手,但是鉴于他主动赔偿,赔礼道歉,而且还有自首情节,而且在斗殴中被害人也有一定过错,双方都动手了,所以建议法院不对他判处死刑。(由于)这个(父母)开庭的头一天就走了,法庭他也不出庭了,法庭就很顺利判了个死缓。被告人当然也不上诉了,最后就结案了。这个案件引起很大的争议,有人说花钱买刑,有人说法律面前不平等,如果被害人父母是个穷人和可能赔不了这些钱。法律面前人人不平等,同样的情况得不到同样对待,出现了差别对待——有这种评价。但是不管怎么争议,这张情况在今天的中国近十年来大规模出现,这是一个现实。好,我们来看怎么研究的。前年夏天,2006年夏天,7月中旬,在中国人民大学召开了一个全国性的学术研讨会,关于刑事和解的学术研讨会,司法事务界就不好说了——他们不是做研究的,他们是分析这种现象。绝大部分刑诉届的学者提出了两个观点。第一,违反了无罪推定。这种情况你方违反了无罪推定啊,这个人还没有开始判决就开始判了。赔了不就等于默认了犯罪行为了吗?——违反无罪推定。第二,这种情况情况破坏了证据法的基本原则、基本准则,证据法要求必须严格证明证明被告人有罪达到百分之百真实,而刑事和解的案件往往是证据不足。证据不足才有可能达成和解和谅解。这也跟美国的辩诉交易是一模一样。检察官有一点办法都不愿意接受你的交易,检察官原意跟你律师交易就是因为证据不足,担心被陪审团判无罪,所以他要交易。易,交易一方我要求法院判十年,辩护律师说 5年,检察官说8年,律师说7年,7年半,成交!辩诉交易是典型的一种交易——bargain ,讨价还价。这个只不过在中国发生的不是辩护律师和检察官,是被告人和被害人。——提出了这两个批评,刑法学界时怎么批评的呢?两个,第一个是违反罪刑法定。拿出证据来论证违反罪刑法定。第二个,违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还违反罪刑均衡,刑法三大原则全违反了。最后的结论——绝大部分学者的结论是——这个不宜提倡,是实践中为了解决办案困难想出来的一个拙劣的招数。检察官、法官在那个会议上说,你们学者真的是跟我们对立起来,我们搞什么你们都不满意,你们都批评!我后来受那次会议的刺激就写了篇论文,后来《中国法学》发表了。我就拿到那个会议的论文,还有当时听了会,我就在想:形势和解——我们看社会效果。评价一个社会制度好与坏,通常有两个标准,一个是理论上的正当性,是否符合原则,我们现在很多人用这个标准来批评刑事和解,不符合原则,无罪推定,罪行法定都违法。那刑事和解的好与不好究竟有没有第二个标准?有!社会效果。这就是功利主义哲学兴起的一个重要原因。当年,在法哲学历史上,自然法学的兴起是强调理论的正当性,天赋人权,自然正义,以边沁为代表的功利主义法学运动就强调最大限度的维护最大多数人的幸福。到现在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是两个标准。而很多社会改良运动就发端于这种社会改良效果。邓小平的改革,我个人的解读就是用最大的好的社会效果这样一种哲学,推翻了原来的教条。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就是功利主义哲学嘛,你说它是实用主义也可以,不同的角度而已。
今天我们是有罪必罚,罪刑法定,无罪推定这些教条到了极端,有的案件不出问题,但有的案件出问题了。比如说你判他有罪,判他死刑,实现了刑罚的正义,实现了威慑功能,没问题,但是被害人走上了上访的道路,解决不了了。刑事和解的达成有这么几个效果:第一,没有申诉上访的,这是全国统一数字;第二,没有从新犯罪的,过去不满意我就申诉上访,申诉上访不满意我又重新犯罪,大量的被告人被害人和解了,结为世仇的可能性没有了,你看社会效果不错吧。下面来看,对被告人来说,被告人得到什么好处了呢?无罪!轻微的案件无罪,无罪意味着没有前科了。在中国犯罪前科带来的是政审制度,一朝犯罪,终生是罪犯。你只要被定过罪,哪怕没被判过刑,参军、就业,当飞行员,公务员都没希望,入党也没希望。你的直系亲属,你的孩子入党都成问题。有的则是从轻处罚,或用缓刑,比如死缓,生命就得到挽救。
再来看被害人,这里有一个问题,中国的附带民事诉讼执行难,百分之九十都执行不了。这种情况短期内解决不了。达成刑事和解协议,被害人得到赔偿。根据全国的统计数据,赔偿的额度超过判决的4倍。比如说判5000,赔能赔两万五。一般这种和解,赔的金额非常高。还有一个特点,你本人没钱没关系,只要你的亲属有钱,也可以借钱来赔,大大地拓展了赔钱的来源。比如说上海的一个案件,一个高中生把另一个人伤害致死,法院只判了很轻的刑罚。照理说他没法赔,因为他父母去世,是个孤儿,后来他找了一个几乎没有来往的远房表姐,远房表姐在民事诉讼法上没有赔偿的义务。本案给他判了一个缓刑,让表姐帮他赔偿。而且法院责令被告人和他的表姐签订合同,每年通过劳动偿还表姐替自己赔的钱。表姐咬咬牙,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赔了8万块。如果是附带民事诉讼判决,一分钱都拿不到。你可以看到被害人得到高额赔偿,而我国被害人绝大多数都是弱势群体。人穷有个特点,人穷志短,他宁可要钱也不要命,他也不在乎复仇了。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被害人有两个欲望,一个是赔偿,一个是复仇,这是此消彼长,我穷我就愿意要钱,至于怎么判我就不管了。我富我不要钱,把被告人杀了。最近贵州有个案件,两个高中生都爱上了自己的班主任,这两个孩子都刚过十八岁,这是贵阳六中的案子,网上也报道了。结果两个人争风吃醋,一个高中生就把另一个学生给杀了,那个被害人家里,父亲就是一个老板,被告人拿出一百万,说小孩死了一个就别死第二个了,我给你一百万。被害人一分钱不要,我就要你孩子的命。你看,复仇的欲望和人的经济水平有关系。人穷志短,人富就要一口气。
对这个例子体会太深了,我在这篇论文中就提出,从理论的正当性来看,刑事和解确实违背了现有理论。但是我们要不要做两个思考,第一,为什么违背了原理却有生命力?为什么大量符合原理的制度却没有好的社会效果?难道它真的一无是处吗?就像美国的辩诉交易一样,到现在为止,还有大量的批评。美国的辩诉交易,出卖了被害人,出卖了社会,用实用主义哲学出卖了正义。但是美国的联邦最高法院前任大法官伯格有一句名言:“目前美国的辩诉交易案件总量占美国刑事案件处理数量的百分之九十。”各州不一样,但总体上是九十。只要降低十个百分点,比如降至百分之八十,十个百分点都变成陪审团,美国的法院、检察院、司法资源将增加一倍才能应付。什么意思?即辩诉交易降低十个百分点,美国的司法制度将崩溃。不是说你想和不想的问题,资源的有限性决定了辩诉交易的无可奈何。
所以美国学者提出一个理论——利益兼得理论。一种行为让各方的利益得到满足,往往是社会效果得到最佳。难道说部分轻微刑事案件的和解不会达到好的效果吗?这是从社会效果来看,我们再往前推论,难道通过刑事和解我们不能得出一点理论的贡献吗?我在自己最近的两篇论文中提出一个概念,无罪推定,程序正义只适用于对抗性司法。被告人被害人达不成和解,被告人做无罪辩护。从贝卡利亚以来,这套理论主要发生在被告做无罪辩护的案件中。被告不认罪,做无罪辩护,才会产生对抗,才有无罪推定,才有证明,才有证据规则,才有程序正义,才有罪行法定。如果被告人认罪,双方达成协议,对抗不存在了,无罪推定没有太大的空间了。还有什么空间呢?他已经认罪了,本人都没有意见了。我们采用的是大陆法系的做法,本人认罪了,仍要进行审判。可以告诉你们,这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做法。只要被告人认罪了,法庭审判在定罪问题上只是走形式。不信你到法院看一下,被告人认罪的案件,根本不再过多地辩论有罪无罪。主要关注将来的量刑了。
所以在刑事和解案件中,赔偿被告人真诚的认罪,这不就是一种新的司法形态吗?我提出一个概念是合作型司法,我把这个研究路程给各位讲一下。合作型司法的理念构成了无罪推定的例外,罪刑法定的例外,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例外,它成立了一种新的司法哲学。它的理论基础有三个:第一个,功利主义的哲学观,以最佳的社会效果作为它的出发点。第二点,给予合作的正义观,原来是基于对抗的程序正义,我过去研究程序正义,现在才发现,全都是基于对抗的,现在出现了基于合作的程序正义,它的基本特征是国家不再有一个标准来确定什么是公正的结果。让被告人被害人协商,你们一致达成的意见,就是公正的结果。 这是诉权的最高境界。直接决定结果。第三,我们传统的理论认为,诉讼法的价值就是程序正义,结果正义。现在出现了第三套价值——社会关系的修复,矛盾的化解,社会的和谐。政治家们把社会和谐的概念提出来了,其实从理论上是可以概括出来的。实现了结果的公平,程序公平,不一定和谐,矛盾还存在,把他判死刑了,被害人还要上访。现在的犯罪学研究表明,被告人将来要回归社会,被害人也要回归社会,一个人受害了,长时间的心有余悸,看见人群就躲,不信任任何人,夜里做噩梦,这都是被害后果综合症。和被告人达成和解以后,有可能缓解被害人受到的心灵创伤,让他尽可能重新回归社会生活。这个例子举得太长了,到此为止。
通过这种分析我们才发现,传统的研究方法出问题了,我当时在发言时就强调一点,方法不改进,一个最利的创新的机会就擦肩而过。我看过3篇博士论文,6篇硕士论文,把刑事和解那个批得呀,违反无罪推定,违反罪刑法定,为了解决办案的方便而创建了这样的制度。这样批有没有道理?有!但你这种研究有多大的理论贡献?我们为什么不能通过这样的好机会创造一个概念,对主流的理论提出一种例外。哪怕这个理论在开始的时候存在争议,也是一种往前推进的标志。
以西方理论为前提的研究还有第二个特性,刚才讲了它的第一个特性是难以出现原创性。第二种研究比较重视西方国家的法治经验,用西方的法治经验验证西方的法学理论。把自己的研究融入到西方的研究当中。这种研究方法最容易出现的局限性是对西方经验的误读。一旦误读,整个研究的意义就不大了。我们都认为研究无禁区,我可以一生都研究美国,没问题。我用美国的经验来研究美国的理论,没问题,就怕误读。而且在研究领域,我个人最大的体会就是无知者无畏。你了解越少,胆子越大。你看开车的,出事儿的都是刚上路的新手。开了十年的老司机,越开胆越小。同样,在美国待过十年二十年的人,回国对美国说三道四非常谨慎,因为问题非常复杂。相反,从来没到过美国的人,张口就是美国,这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什么意思?不了解,所以胆子比较大。研究国外的理论,国外的制度,经常会犯的毛病,误读现象。因为有两个局限:第一,你没办法与西方学者对话,我举刚才那个例子,一位德国回来的博士用德国的经验和例子论证一个理论,他没办法让德国学者来检验其真伪。第二,国内大部分学者不了解国外的情况,也无法检验。我的结论就是,这种研究处于无法验证的状态。很多人写论文,写书,弄了一堆国外的资料,没法验证。你怎么验证?科学有个特点,就是可反复的验证。用你的论据论证你的结论,能重复。理科搞实验最典型。你发现一个规律,我用你的实验方法,实验材料,可以得出和你一样的结论。这时你的理论就有普适性。相反,你的实验方法我用来得不出你的结论,很难说你的理论有多大的贡献。
第三,第一条道路还有一个局限性,我们要谨慎,很容易滑向对策法学。刚才我已经提出了这个概念,对策法学。什么叫对策法学?以改进立法,推进司法改革,改变规则为归属的研究,统称为对策法学。有时候可以做点类比,这一类比,就很清楚了。对策法学很像理科中的工程学,比如说,某地一个桥梁发生了断裂,还没断,裂了,桥梁专家就要研究怎么修复它,提出各种方案,这种修复桥梁的方式就相当于我们法学中的对策法学。对策法学能解决实际问题,把理论能作出应用,在立法的推进上做出贡献。但是,几乎所有对策法学难以作出理论上的贡献。我不反对对策法学,但我认为搞对策法学就是在从事政治活动、社会活动,放弃了学术。今天,一个人天天做律师,我们说他放弃了学术;一个人整天折腾立法,又何止不是放弃学术呢?
如果不能解决上述第一个问题,研究一下就值得反思,概括如下:1、抽象的理论思辨。很多的法理学乃至部门法,都喜欢搞理论思辨。但是,整个抽象的理论思辨过程都是西方的理论,缺乏中国经验的支持,以致于得出的结论让人感觉到匪夷所思、不知所云。2、以引进和移植为目的的比较研究,属于第一条道路,搞比较研究,到最后就是引进和移植,以引进和移植这种实用目标为目的的所谓比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