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顾一些历史的细节
二十年过去了,但我觉得不能说“弹指一挥间”。时间的流逝确实很快,可我们所有的人,都应该始终牢记历史,记住我们走过的路,甚至记住那些很琐碎的细节,因为未来的力量,就来自于历史的细节。
二十年来金融法中心的发展凝聚了许多人的心血,虽然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虚体单位,却在北大法学院的学科建设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也在整个中国的金融法制建设中,扮演过角色。
1992年,白建军老师和我一起组建北大金融法研究中心。那一年,正好是老法学楼启用,北大法律系从四院迁入新楼,金融法中心的办公地点,就设在一楼经济法教研室里间的一个小隔断里,就有5平米。白老师和我都不在这里坐班,外聘的小王同志帮我们看着这巴掌大的地方。中心开会时,老师和学生都来了,借外间大屋(经济法教研室)的沙发,大家讨论起问题来热火朝天。后来,小王要考试,不能全日制工作,我们就请学生来轮流值班。再后来,请了退休的牛老师帮忙。多年以后,牛老师因身体原因也不再坚持,又请退休的范老师来帮我们,直到今日。
条件简陋到了极点,但白老师和我,以及中心的其他老师、一届又一届的博士生、硕士生,都雄心勃勃。1993年我们开始招硕士生,1997年开始招博士生,从这里走出来很多极其优秀的学生——我对金融法中心的学生,要求不够严,因为我觉得北大的学生都聪明,所以我总是“点到即止”,但对我们的学生,我总是不吝惜给最好的评价,我希望为学生们创造更高的平台,老师就是梯子。
中心的师生还共同创办了半月刊的《金融法苑》,后来改为月刊,现在成半年刊了,不过,质量还是有保证的。那时,白老师和我还曾设想,能不能在学校周边找块地,筹集资金,盖一个金融法培训楼?可惜,我们光敢想,没能落实,还是胆子不够大,没有领会小平同志南巡讲话的精神,没敢出去“杀一条血路”。现在回头来看,上个世纪90年代初创业的那些人,除了“进去的”、“没了的”,现在好多不都在财富杂志的排行榜上了吗?那个时代是一个能创造奇迹的时代,一个人的性格、胆略、格局,决定了能走什么样的路。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教员,所以也就把金融法中心办成了一个老老实实做研究、带学生的地方。
中心办起来,有了人,还得有钱。当时大家都穷,老板不多,要筹集资金也不容易。但是,内地和香港的一些企业,非常支持金融法中心发展,共捐给我们40多万元。在90年代中期,这40多万的钱就是很大一个数了,比方说,那时在北大中关园一室一厅公房的月租金才人民币3块多钱。现在,一个月租金得3000元了吧?那时候我们拿到40万,感觉自己能做很多的事了。
草创阶段,我们都年轻。我才三十多岁,能熬夜,还能大口干白酒,干起活来不怕累,而且比现在少抱怨,特别容易满足。如果做出了一点小成果,比如,看到自己的学生写了一篇好文章,心里便高兴好几天。90年代的多数家庭,都几口人住一间房,没有私家车,手机只属于极少数人,多数忙人就在腰里挂一个传呼机,收到信息,就四处急着找公用电话,给人家回电。那时的公用电话是优质资产,现金流也不小,只可惜那时国内投行还不发达。
我记得法律系有一位老教授,有一天在路上碰到我就问,“小吴,你每天在系里忙,怎么这么欢实?”在老先生眼里,我大概不是疯了,就是傻了!我在这方面有点迟钝,当时感觉不到,没日没夜,就扑在工作上了,老先生是在心疼我呢。
现在的生活,比那时好多了:我们有了房子、车子、手机(也换了好几代了),网络都进手机了。我想一下,除了脑袋上缺头发,什么都不缺了,可我比起二十年前,更幸福了吗?显然没有。我觉得,一个人不论年龄大小,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只要能找到自己乐此不疲地喜欢做的事,那才叫幸福。
1992年也许是中国历史上的转折之年,邓小平南巡了。南巡之后,国内金融市场快速发展。上海证券交易所开业两年多,深圳交易所开业一年多的时间,两个交易所以及无数的证券公司、银行都急需人才。那一年的八月十日,在深圳发生了“8.10”事件,中国证监会的成立和这个事件就有关系。此前,股市的监管工作由人民银行代劳。另有一批“海归”回国发展股市。他们在中信等大国企的支持下,成立了一个半民半官的办公室,简称“联办”。他们日夜加班,也同样不知道累,证券监管的架构就这样搭了起来。那时我国证券市场还只有8只股票,上证指数才300多点。1992年中国证监会刚成立,第一届主席刘鸿儒,从人行副行长的位置上调来,60多岁,中央财政拨款还没有到,他就找学生借钱,在保利大厦租了几间屋办公,没有武警站岗,非常平民化。事业单位,其实就应该这样。
以上就是我回忆起来的一些历史细节。
二、金融法课程
这部分我还继续回忆。回忆我们的金融法课程建设情况。
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北大法律系(1997年后改称法学院)就开设了《金融法概论》。到我们金融法中心成立的时候,这门课已讲了五、六年了。最早开这门课的老师是李健生,他是我78级的同班同学。1989年后,老同学李健生出国了,系里让我接手,继续开这门课。1993年我出版了《金融法概论》,这是我的第一本书,自己珍惜得不得了,所以封面都是我自己设计的,我选择了黑色的底子,标题烫金。看小样还可以,但印出书来一看,我就傻了:怎么看都有点像“厚黑学”一类的地摊书?当时金融法的教材还很少,这本书销路不错,没给北大出版社赔钱。
这二十年来,我们北大法学院的金融法课程真正实现了大发展。我们已经能够分别开设证券法、银行法、国际金融法等,讲课的老师,年轻有为,脑子特别清楚,而且也都有丰富的国际国内研究经历和很高的理论追求。此外,我们还有许多专题课,请了很多业界、学界的高人来办讲座,我就经常去学习。
我个人喜欢的东西很多,喜欢新知识、新技术。我们的老师芮沐先生更是这样,他到80多岁90岁,还在学习最新款的电脑,还会去中关村的电子游戏厅观摩,所以我写的回忆文章题目就叫《百岁的青春》。所以在我的设想中,我们金融法的课程体系,不能太专,要杂一点、博一点,要讲那些纯技术的东西,但又不能让北大的学生就学一点技术。在北大,最大的优势就是我们是真正的综合性大学。金融法本身就是交叉学科,金融与法律要交叉,兼容并蓄,同时呢,法律还要与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国际关系学关联起来,与功底深厚的文史哲学科,和各种外国语学科以及庞大的理科、工科、医学相互交流。只有这样,我们北大的金融法课程才能吸引人,我们培养的人才才有特点,人家一看,就知道这是北大熏陶出来的。
三、我国金融市场
北大金融法中心的发展,与20 年来快速发展的中国金融市场是同向的、同行的。金融法中心比过去大了很多,我国的金融市场也比过去增大了许多倍。1992年沪市规模还不到百亿人民币,现在沪市已达十五万亿。沪指1992年底才700多点,现在2200多点。如果仅看指数,不十分理想,但现在盘子大了,这个不得了。
现在商业银行的规模也成百倍增长了,我们看排行榜,中国的银行都名列前茅,成了全世界最大最赚钱的银行。去年我国M2发了100多亿人民币,是世界增发货币最多的国家。增发货币多,说明投资额大。我国在城镇房地产和公共基础设施建设方面的投资,已经超过欧美的总和。这些数字,争议很大,但我想,有问题,但从大面上看,还是有好处的,有了这么持续的投资,才有今天我国家庭自有住房率89%的高水平。美国才62%,欧洲更低。中国人自古追求居者有其屋,美国的精英其实也相信“家庭自有住房率越高,社会越安定”的观点,还出台刺激住房贷款的法规,鼓励房地产投资。这事儿复杂,带来了很多严重的矛盾,但总的来说你必须承认成就。
中国金融市场的空前规模、快速发展以及极高的复杂程度,为我们开展金融法研究提供了最广阔的舞台。我们的老师和学生,既会说一些“外国话”,又扎根在中国,于是我们过去发展得不错,而且注定未来还将大发展。我们要帮助中国金融市场解决各类问题,在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我们的研究就会为全世界所关注,我们的学生就会成为市场上最受欢迎的。
四、我国的金融法律
过去20年,金融领域新出现的各类法律法规数以万计。在过去10年间,立法机关和地方政府颁布的金融类法律法规和规章就多达28820件,平均每年颁布2800多件,每天颁布7件以上。确实高产,但这个我们都能理解,金融是一个高度复杂、特别精细的领域,政府就是想管得细、管具体。同时呢,金融行业发展变化特别快,2007年的时候,我们谁能预料到2008年的华尔街金融危机?反正法学界没人在事先作出预判。
我最近看文章,经济学家、金融学家的文章,几乎每个月都有人说,美国经济快好起来了,可等几天出来最新数据一看,还是不够好,美国的金融市场还比较疲软。可见,在金融领域,变化很快,而且难以预计。所以立法只好不断地在后面跟,立法的数量于是也就巨大。
法律法规这么多,效果可不太好说。如果立法效果好的话,那一定不用接二连三没完没了。如同人有病,就得吃药,病没治好,药就不能停,不得不一付药接着另一付药吃。只是,千万别把病人吃成了药罐。
提高立法质量,改善执法环境,这些都是大题目。我不相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或者是有一个诀窍,一通百通。所以,过去我带研究生,都愿意带着大家到处跑,或者一个专题一个专题地讨论,就事论事,多研究点小问题,少谈点大理论。但我也想,还是有一个大道理要讲,就是我们这些“法律人”,要接地气。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吃一吃”,“天下最有真知的,是亲身实践着的人”。涉及金融市场的立法,不同于其它立法,照搬外国的任何经验,都要小心。应该更加考虑到我国社会的特殊性,更加符合我国文化传统习惯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实际,这样立法的质量才能更高,更符合实际,执法也才可能有效。
五、二十年以后
前面四小节,大约都在回忆前二十年,同时,借回忆,给我们的学生讲一点自己的感悟。未来二十年呢?也就是到2032年,那时中国的经济生产总值应该超过美国了,这我完全相信。那将是人类历史上了不起的一件事情,曾经领先过世界的古老国度,在沉沦了一百多两百年以后,又一次领先了。我们这一代人能看到并且参与创造这一历史,真让人激动!
作为一个教员,我不仅希望中国经济上强,更希望中国在教育上强。教育才是中国的命根子。现在北大最好的学生,还拼命想到美国的一流大学去深造,因为那里的教育就是比我们强。二十年后呢?二十年后,我当然还会努力送我们的学生出去开眼界,但会不会有美国最好的学生,天天给我写邮件“套磁”,希望我给他发个北大金融法中心的offer?这是我的梦,我未来不做行政服务工作了,还要回到金融法中心来努力,努力圆自己的这个梦。我相信这也是金融法中心所有老师和历届学生的梦。
我国是世界第一人口大国(二十年以后,印度应该是第一了),最富有的资源是人力资源,最稀缺的也是人才。如何把“人”培养成为“人才”,并且使人才成长为优秀人才、创新人才、领军人才,这将是我国未来二十年最大的挑战。世界大国、强国之间的竞争,将集中在优秀人才资源的竞争。人不中用,或者中用的人都走了,我们哪怕积累了再多财富,也会坐吃山空。
二十年后我早已退休了,但学习没有止境,为年轻人服务、铺路,也是没有止境的。我依然会学习,而且主要是向年轻人学习,向我的学生们学习。过去二十年间,学生们教给我很多,比如网络技术、手机应用、自媒体、微信群、蓝牙、数据搜索、流行音乐、视频动画、微博,这些都是学生教我的,还有新的商业模式、投资理念和法律制度,也是学生在刺激着我、推动着我去学习。今后二十年,只要我还存在,就将继续跟随学生的脚步,争取不掉队。
我要真诚地感谢白建军老师,感谢中心的所有老师。感谢小王同志,也感谢我的长辈牛老师和范老师。我还要感谢从1993年以来的历届毕业生,你们群英荟萃、星光灿烂,看到你们的成就,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事情。
祝愿金融法中心有更加美好的未来,祝愿每一位曾与中心结缘的人,幸福平安。
吴志攀 鞠躬致谢
2013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