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与小说家的妙手
发布日期:2014-02-19 来源:人民法院报  作者:张建伟

《破晓时分》是台湾国联公司1967年拍摄的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法律题材电影,该片以逼真、写实的风格描述了一起冤案的公堂审判过程,故事震撼人心,视角十分独特。上映当初,备受影评人和知识分子好评,有人就此片写下这样的评语:台湾文化界对国片首次有了刮目相看的态度,也首次承认国片除了商业电影外,也有严肃而认真的个人电影。

我是先看过电影又读的小说,对于活动影像和文字描摹同样震惊不已。

巧妙的小说构思:老故事,新视角

《破晓时分》的剧情是许多人熟悉的故事,情节与宋元话本中的《错斩崔宁》和冯梦龙编的“三言”中的《十五贯戏言成巧祸》以及拍摄成电影的昆剧《十五贯》几乎一模一样。

小说作者朱西宁换了一个独特的视角重述这个故事。这是头一天到衙门当差的差役的视角,主人公是“老三”,他的爹花了五石麦子打点,为他谋了这份差事。

小说以第一人称开始,领着老三到衙门的差役(显然是主人公的前辈)黑八对“我”说:“这是你走运,老三!头天站堂就碰上大案子,让你见识见识。”

小说描述的公堂是寒冷、凄凉的:“大堂上灯烛一片明,这情势挺像上什么庙会香堂。两廊里我们这一号的衙役大约都上齐了罢。天可真寒,一个个号衣底下衬着皮的皮,棉的棉,全都胀得滚圆,也还冻得不住脚的跳着跺着,真使人以为一个一个操甚么古怪的兵操。这样子溜廊风,纵是裹上三床被窝,怕也抗不住。”

实际上,后面的案子审得不仅让人身寒,而且心寒胆寒。

这是一起“奸杀案”。徐周氏15岁嫁给徐家相公做二房,身价是五百两银子。嫁人后,徐周氏有一段日子也还是不错的,徐家相公对她不错,就这样过了两年半。腊月初七,家里没钱没粮,年关难过,徐家相公便去元配夫人的娘家,年前那边应允过要给他筹点本钱,让他做点儿年货生意。

徐周氏在家忍饥挨饿一天,直到约摸二更天,他男人才一嘴酒气歪着身子倒进来,将沉墩墩、鼓囊囊的褡裢放在八仙桌儿上,原来是一堆灰白灿灿的大小银锭子。

男人对她说:“我把你……卖了,照本钱;没蚀……也没赚,净玩了你两年……便……便宜不是?”“明……明儿……一早,人家就……可就来带你了……”

这话不过是酒后戏言,但说得真真的,不由得徐周氏不信。徐周氏趁那男人醉着睡去,天快亮时踏着雪早早出了门,打算躲到娘家去。后来雪地里与一个姓戴的骑驴的客商遇上,那人见她穿着钉鞋在雪地里走,好心让他搭换着骑驴一起赶路。

约摸到辰时,一声马嘶从身后传来,两位捕房的马快与地保一起到眼前,徐周氏和那姓戴的被分别捆好、铐上,驴的织花鞍缠底下,翻出了四百八十两银子。两人被带回凶杀现场:徐家相公歪在血炕上,银子不知所踪。

如此看来,仿佛徐周氏与那姓戴的谋杀了徐家相公,那四百八十两银子也像是人赃俱获了。

混沌的审判:刑讯和伪证

审判在破晓时分举行。这个时候审案件,人都有几分像鬼魅,公堂也像个地狱。

老三眼里的徐周氏“只是影影绰绰一个单薄的腰身,披一头蓬蓬松松的乱发。她那样地喊冤,堂上堂下可是一片死寂,没有谁回应一下。”按照小说的描写,徐周氏讲清自己经历的事实经过,“大概她供的状很出人意想,以致弄得大堂上骚乱了起来。”一小队兵勇从四下里冒出来,一阵子吆喝,用枪托向徐周氏砸下来。

大老爷说:“看刑吧!”于是“两廊下,打头排起,各叫出两名差役,两个把女人扯平按在地上,去调理那些牵牵绊绊的铁链,另两个把毛竹板子按在女人的后股上”。

四十大板打完,女人仍不招出“奸情”,这次是“那样粗劲的杉木杠子平放在女的大腿上……她微微的扭曲,声音细弱的几乎就要断了。那么扁平的一团被按在堂口那儿蠕动,嘴巴像被甚么蒙住,呜呜地哼吟,哪像是一个人趴在那儿!”

用刑的方法是这样的:“杉木杠子移到她小腿肚儿上,两个汉子各抬起一只脚踩到杠子两头上。那样子分明没有用上劲儿,女的却好像压住脖子的尖叫了:‘我招!我招!……’已经没有用,两个壮汉子分别站上去,一头一个,合算起来怕有三百斤沉。”

影片再现了小说中的刑讯场景,情节略有不同,但酷刑引出的女人惨叫,切换成女人生头一胎时的惨叫,来自小说中老三的联想,比小说更加直接和尖锐。

大老爷拍着惊堂木的一段劝解也在银幕上重现:“照朝廷的王法,你这个图财害命谋杀亲夫的,免不了一死;那就少饶上这些苦,看你也是伶俐人!”

对于那姓戴的客商,少不了也是刑讯。他随身携带的四百八十两银子,本是到东乡去收牲口账收来的,要是耐心听讼,听了一番解释后去查查,县太爷不难了解真相,何况那些银子从哪个庄子讨还多少两,哪个村子讨还多少锭,要账本有账本,要对质有对质。

但县太爷显然对此案已有定见,听那男子不招,便交代那些差役:“给他一顿饱的罢!”打了一顿板子,那男子还是不招,咬定了腊月初七夜里,住的是西城门边儿的悦来客栈。让悦来客栈的堂主上堂认一认,事情就可明了。县太爷吩咐传悦来客栈的掌柜上堂。

这次轮到老三被黑八暗中带下大堂,脱下号衣,换上一件大袍子,原来“捕房那边办案子没办干净,彼此帮撮帮撮”,让老三“充一充悦来客栈的店东”,到堂上“什么废话都不用编排,只管咬定不认识那个家伙”就行了。

老三被黑八半哄半逼地到了堂上,刚开口,那被刑讯的男子便反应过来,喊道:“不对头,大老爷,不对头!他不是悦来客栈的掌柜的!”老三硬着头皮在堂上禀告,一口咬定那姓戴的没住过悦来客栈。

古时对证人也常常用刑,老三作证,县太爷下令打他五十板子,这让老三魂飞魄散,但那毛竹板子暴雨似打下来,却“一点儿没感到疼痛”,砰儿砰儿都打在袍子后襟上。

过去看古人记述,刁滑的胥吏有本事让板子像是真打却不伤了被打的人,反过来,要是往死里打,也能做到外表无明显损伤,但皮下却能够打得伤情十分严重。《破晓时分》把这个情节鲜活地表现出来了。

案子就这么审完了,两个无辜的人被老爷下令挂了站笼,他们要是死在站笼上,就不必惊动三司和朝廷了,按老爷的说法,“那太麻烦”。

很中国的电影

本片描述了旧时衙门的黑暗和恐怖。作为改编依据的小说本来就很有特色,小说和电影都是写实风格。马森评论说:朱西宁的小说继承了五四以来的写实主义传统,其实际成绩更是把五四一代作家的作家热烈艳羡但未曾模仿成功的写实小说推到了一个高度。

电影《破晓时分》是一部“很中国”的电影,里面许多场景都是中国传统里旧有的因素,例如影片开始时老三在三更时便被唤醒,从热被窝里艰难起身,家庭的温暖温馨与衙门的寒凉清冷形成鲜明的对比。“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随着剧情的展开,看得出来老三的烦恼不只这一点。

对于这部由宋存寿导演的影片,影评人卓明描述几次看这部影片的观感:“每一次惊讶于宋存寿的细嫩,那一条在昏暗中青石板铺成的曲折小巷,提着灯笼的父子俩,说不完的叮咛,在敲更的梆声中,期望的前程竟是影影憧憧的”,这是“很中国”的电影,“令人惶惑犹豫,黎明前的黑暗竟有如此的漫长,相对的,那个简单的小家庭,就显出温暖得令人想回头的渴望。”

但是,回顾整个小说和影片展示的故事,心情却是相当沉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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