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两年前的今天离开这个世界的。但他把深沉的慈爱留下来了，让我时常感受到，让我追忆不已，让我偶尔还会产生错觉――仿佛在梦醒后的早晨，他依然按照老习惯坐在那架靠椅上，一面喝着冲泡得很浓的婺源绿茶或者庐山云雾茶，一面仔细阅读《参考消息》。
记得２００４年春天，我和母亲陪着父亲在家门口的小花园里散步，虽然他只能“安车当步”了，但兴致很高。沐浴着暖洋洋的朝晖，呼吸着带有花香的空气，聆听着隐约传来的鸟语，他笑得真开心。我为他拍了不少照片，但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他的最后一次摄影。等到初冬他躺在病房里，看到从中选出的一个镜头经中国照相馆组成一幅天衣无缝的“全家福”时，没有出现我们所期待的笑容，只有一抹清淡的哀伤从眼角涌现出来、荡漾开去。
这年暑假，把新的书稿交到出版社后，我在国内度过了较长的时间段。好多年来，第一次如此悠闲地消遣光阴、体味人生。父亲似乎有些预感，特意让我跟他睡在一张床上，海阔天空地聊个不停，向我倾诉他牵挂的每一件事情。由于法科大学院刚成立，上课日期提前了，还增加了讲义任务，因此我不能在家度过即将来临的中秋节。离开北京的前夜，我买来月饼，并挑出一块最好的奉到父亲面前。一瞬间，他突然显得若有所思。莫非他预见到了几个月后的场景，是我把各种供品摆在新立的牌位前，其中也有月饼？
不久后，父亲再次住院。据母亲告诉我，离开家时他依依不舍地到所有房间巡视一遍，似乎知道即将踏上的是不归路。
就这样，在此后的三个月期间，我一边为父亲病情恶化而提心吊胆，一边完成书稿清样的三次校对，一边应付着教研工作和社会活动。曾经有三次请假回来探视，这时的父亲已经不能说话，只能点头示意和以目传情，而病情则每况愈下。进入１２月后，我们还在病房里为他举办了八十大寿的庆典。尽管他已经因病痛和治疗措施而精疲力竭，但还是略微舔了舔由妹妹们送到唇边的红酒和蛋糕，看着儿孙们作出笑意。这样的温馨而又潜藏悲痛的场景终于成为定格……
在父亲墓碑的旁边，有一块陪衬的自然石，正面镌刻着行草大字“长相忆”，背面是篆体的悼念诗句，都是我手写的，寄托了自己的哀思。
的确，如果有空遐想，特别是到了与祭祀相关的日子，我都往往会情不自禁地回忆过去的事情。有时会想起６岁那年父亲带我在乐安河畔散步时讲的寓言“刻舟求剑”，体会逝者难追、与时俱进的哲理。有时会想起高中毕业下乡之前，父亲教我打背包，笑话我干活少手脚不麻利，就该到艰苦环境中锻炼，虽然他对我的农村生活其实很担忧挂念。有时会想起到北京大学报到之际，父亲和母亲送我到鹰潭车站，再三挥手，直到互相看不清为止。有时会想到双亲的日本之旅，在京都的平安神宫前，在一贯严肃的父亲好不容易露出笑容时，我赶紧按下快门。
现在，这一切都化为香烛之间升腾和盘旋的青烟了，在灰烬里，能找到的只有那绵绵不绝的怀念以及一路平安的祝愿。
平安夜，长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