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地方名叫啤酒屋,老派,聊天蛮好,是不是?你仔细看这儿的客人,那神情;年纪同我相仿,多半是来哈佛看孩子的。招待员,我们这一位,文文雅雅的是在校生。那边金色的大罐子,是蒸馏器。他们自产啤酒,待会儿你尝尝,要没过滤的,有劲。美国是这样的,懂啤酒的人,或者自个儿在地窖里酿,或者上山沟里水质好的小厂子拎,称作microbrew,小酿,跟超市里卖的“马尿”是两种文化。
不,“马尿”不是英语,是云南土话。我在乡下的时候,老百姓看我隔三差五往酒厂和商店跑,拎回来的有些瓶盖撬开还滋滋冒泡,拿过去呷一口———寨子里头他们打着什么分我什么;我搞到的名堂,酒啦火药啦(兄弟民族的生产工具),也给他们———啊呸,马尿!吐地上了。我说,是你赶马帮饥渴了接马尿喝过,晓得那滋味?
你别笑。话说回来,我的意思是,做学问、办案子,这世界上干什么事都有一个饮小酿还是接马尿的价值立场问题。
二
这一回“八○后”算是露峥嵘了,老喇嘛走哪儿,抗议跟到哪儿。破天荒哪,他在西方是神圣,见他一面蒙一辈子的福。你们老师也跟我说,好感动。真的,比李登辉访问康奈尔那一次留学生反“台独”大联合,还要壮观。
国内民众自发的抵制活动,是否“非理性”“民粹主义”?操那份心干吗?仿佛老百姓上街,喊喊口号,会坏了谁家的秩序。他又没抢商店,没烧民房。“理性”而大写,是现代法治的门面。法治的要义,叫形式平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又名程序正义。程序背后,一笔笔见不得人的交易,才是真正享受保护、百般补贴照顾的那个理性博弈者的世界。而老百姓的“非理性”,那博弈者眼里的“民粹”,便是民主政治的主要动力和一大特征。自古如此。不然,高贵的苏格拉底就不会像只牛虻似地去蜇民主,终于被民主的雅典判处死刑。
是的,民主和法治一样,也是以暴力为后盾,因暴力而强盛的。不懂这一点,就不懂雅典以降西方民主传统的生命力所在,包括今日的美国,它的充斥暴力的大众文化。民主与资产阶级法治这两样东西,因此是经常处于冲突之中而相互制约的。现代政治例如西方式代议制民主,按照那个市场经济学家的宝贝,中产阶级“经济人”(马克思讥为“英国人”)的阴郁性格来衡量利弊,不参与才是最理性的选择。因为,它的设计总是让多数人的参与成本很高而收益无从预计。换言之,民主之能够建立、成长、纠正自身的弊端,抵制受法律保护的形形色色的腐败,依靠的绝非法治的或市场经济的“理性”,而是老百姓根深蒂固的“非理性”,即他们动辄上街上访,抵制这个打倒那个,甚而置“自身利益”于不顾的不屈的精神。
有没有小写的“理性”?有啊,到处是它,躲都躲不及;就是日常生活中教我们屈服于现实的一套套托辞。都说知堂老人(周作人)的文章高明,“童痴”冲淡,如一片苦茶。但那是铁屋子里蜷缩久了反以为悠闲,枯坐着品,这么习得的丁点文人趣味。放到“大先生”的文字一旁,在那刺向国民劣根性的思想的投枪面前,就显得过于精巧、小气又太讲理性,文如其人了。他的“寿则多辱”之叹,固然是社会与家庭悲剧;但一个新文学先锋,处于民族危亡的关头却患得患失,实在是不明智又怯懦之至。人的天性,本是健强好胜而不乏搏斗的意志的。“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这,才是不惧暴力、敢于反抗的自由人格。小民“顺生”、柔弱“守雌”之类的说辞,各个朝代都有,是驯服了的“理性”的自辩和自慰。法治化的今天,“理性”大纛高扬,则是这浮华时代颓唐风貌的一副扮相。
其实小民“顺生”当个良民,至多是一厢情愿。你想,鞭子握在别人手里,良民与否,怎么个讨生活,还得看主子脸色。
三
我在写什么?写完《宽宽信箱与出埃及记》,就一直在译经了,不想分心。前两天刚校完《智慧书》,就是接着《摩西五经》的第二卷,五月份可出。对了,上次你提的意见挺好,转给编辑了,重印时改正。
《智慧书》也是五篇:《约伯记》《诗篇》《箴言》《传道书》和《雅歌》。这顺序是基督教(新教)旧约的编排,源于希腊语七十士本;天主教同东正教另有两篇希腊语的《智慧篇》和《德训篇》,称为次经。在传统本希伯来语《圣经》中,这五篇经文归于第三部分“圣录”(kethuvim),放在“摩西五经”(torah)和“先知书”(nevi'im)之后。顺序则以《诗篇》为首,据说因为古代经师认为《约伯记》讲好人受苦,不宜为圣录开篇。摩西五经是上帝降赐以色列子民的圣法;先知书记载子民圣史,从摩西逝世后以色列入侵迦南开始,到耶路撒冷倾覆、圣殿焚毁、子民入囚巴比伦为止,以及在此期间众先知的启示。《宽宽信箱》的附录有个年表,你可以参阅。圣录,原文意为作品集,即诗歌讽喻、智者箴言、末世预言等等的汇编。这部分“归典”或确认为圣人所传上帝之言而奉为圣书的年代,比前两部分要晚一些。
有几个题目,构思得差不多了。第一篇谈希伯来诗律,给《读书》了。这题目你有兴趣?《智慧书》是圣经诗歌的精华,可是中文旧译错漏连篇不算,还拗口,扭了舌头似的———除了法学家吴经熊先生。
总体而言,旧译当中,思高本要比和合本、吕振中本准确。后者大体是和合本的修订,语汇句式全盘继承。英译你知道我推崇钦定本。它的第四代后裔叫“新修订标准本”(NRSV,1990),由《新约》文本权威、普林斯顿神学院(不隶属于普大)的BruceMetzger教授领衔组织翻译,是目前英美学界通行的跨教派译本;有牛津版注释本,文字严谨直白,适于学习。“新国际本”(NIV,1978)也不错,好些读者来信问起,大概国内教会有卖的。那是美国新教保守派阵营的圣经;他们认为NRSV的前身“修订标准本”(RSV,1952)太自由派,决定另搞一个译本,捍卫经文“无错”(inerrant)或绝对正确的信条。结果,在大学里例如英文系和宗教系的课上,NIV就成了禁忌,没人敢用,怕被人当作反动派,贴一个敌视妇女、少数民族、犹太人或同性恋的标签。
吴先生的文言译本,《圣咏译义》(1946)跟《新经全集》(1949),是旧译里文采最好的。《圣咏》就是《诗篇》,天主教的译名;吴先生是从新教改宗天主教的。他是中国传统那种极感性的性格———虽然成名早,一帆风顺,起草宪法,还做过法官,但法律于他如同政治,终是隔了一层,所以放弃并无遗憾———故而每逢触动他心弦的诗章,就自由发挥起来,把底本(JamesM'Swiney的英译)抛一边去了。比如这首,《圣咏》之百三十一:
我心如小鸟,毛羽未全丰。不作高飞想,依依幽谷中。我心如赤子,乳臭未曾干。慈母怀中睡,安恬凝一团。勖哉吾义塞!饮水辄思源。世世承流泽,莫忘雨露恩。
怎么样,古色古香的?“义塞”即以色列。你再读读同是天主教的思高本,对比一下,吓你一跳,吴先生简直是在删改经文:
上主,我的心灵不知骄傲蛮横,我的眼目不知高视逞能;伟大惊人的事,我不想干,超过能力的事,我不想办。我只愿我的心灵,得享平静与安宁;就像断乳的幼儿,在他母亲的怀抱中,我愿我的心灵在我内,与那幼儿相同。以色列!请仰赖上主,从现今一直到永久。
这诗的原文仅三节,题记“朝圣歌,属大卫”,大概指调式或诗格,详不可考。头两节,诗人(“我”)向耶和华表白信仰,用一个生动的明喻,讲述自己戒除骄傲和非分的想法,变得谦恭恬静。收尾则按“朝圣歌”的程式,转而道出全体子民的心愿。鉴于小诗风格柔婉,尤其以断奶的孩儿依偎母亲设喻,温馨感人,现代学界多倾向于作者为女性的假设,誉之为《诗篇》中“一颗被忽略的宝石”(《皮氏圣经评注》386b)。
因此,为了再现传统上被“忽略”或障蔽的女性的声音,或至少取开放的立场,让读者自己感受,此诗当以直译为佳。而旧译或因《诗篇》托名大卫王传世,都添进了生硬夸张的男人口吻,如思高本:“骄傲蛮横”“高视逞能”“伟大惊人”,丢了原作的朴素、细腻、简洁。此外,末句“仰赖”不确;原文是“等待/盼望”(yahel,故钦定本:hope,犹太社本:wait),即(女)诗人祈愿,困厄中子民永怀希望,盼来主的救恩。
综上,遵循原文风格、词藻和意象顺序,由“心”而“眼睛”而“灵”(喻整个的人,非指与肉体对立的灵魂,那是后世的观念),长短节拍交替,拙译如下:
耶和华啊,我的心不骄傲,我的眼睛不高;那些大事超出我的能力,奇巧,我不敢奢求。不,我的灵已平和已安宁,宛若断奶的孩儿偎在母亲怀抱,我的灵仿佛那孩儿恬静。愿以色列把耶和华翘盼,从今天直至永远。
所以你看,译经一半是学问,一半是创作。创作靠什么?靠生活经验、想象力,靠技艺和灵感。一句话,不能太理性,循规蹈矩。
做学问呢,应当小酿———你说到点子上了。不能超市批发,行政规划,数字评估。那是马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