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来说，所有的公共权力均来自公民的托付和让度，都应当为全体公民所分享。全体公民经由让度自己的自由，形成委托一部分人来行使管理社会、运作政治之责的权能。这一权能，就是所谓的公共权力，而具象为特定场合的“公章”也

许章润

　　往昔，一种可能的情形是，为做个小买卖，兴冲冲、怯生生地到街道、工商或者公安部门去办营业执照，但是，恰好你去那天，负责办事的人头天晚上和他那口子吵了一架，心情不好，一撇眼说今天办不了，“公章不在”，或者，今天“管公章”的那个人刚好出去了，明天再来吧。敢问阁下一句：你有办法没有？如今有信息公开之说，也对一些行业主管权力部门定下了规矩，限定应于多少天内办复、不办将会如何云云。但是，人家不公开、不办复，甚至对于上门讨要信息的公民脱口痛骂：“球信息公开！”敢问阁下一句：你有办法没有？

　　情形常常是，毫无办法。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即便不是哑巴，吃了黄连，有苦也说不出。不仅惹不起，也躲不起。笔者一介教书先生，起居不离校园，每年都会听说学生办理出国读书手续，乐颠颠来到教务处，申请往成绩单上盖章，以证明货真价实，而对方可能连头都不抬，甩过来一句，“办不了”。此时此刻，你有法子吗？还敢再问一声吗？他动辄盖个章收费十块二十块，你能、你敢、你有法子不给吗？十年前，在下“学成回国”，到一家大学任教，按规矩需到教育部的一个下属机构办理学位认证，遵令复印材料，普通A4纸，每页收费八块咱人民的币，明知被敲诈，还不是老老实实掏腰包。就像近日去公安部门办理港澳通行证，遵令复印，每页一元，而市面价最多不过两角，也还不是乖乖掏钱完事。此时此刻，他们凭什么收取如此价码的费用呢？你能问，或者，问出个究竟吗？通常结果是，没有办法，毫无办法，真的是毫无办法，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就是公共权力部门化，部门权力个人化，个人权力私性化！说起来是“政府职能”或者“国家权力”，其实最后就是“部门”的权势，甚至是胥吏的小手一挥而已。“公章”在握，好家伙，硬通货，看你怕不怕。

　　理论上来说，所有的公共权力均来自公民的托付和让度，都应当为全体公民所分享。全体公民经由让度自己的自由，形成委托一部分人来行使管理社会、运作政治之责的权能。这一权能，就是所谓的公共权力，而具象为特定场合的“公章”也。公共权力的运作讲究“公事公办”，一是一，二是二，丁一卯二，一种科层官僚制的组织权能。在此体制下，你有什么权力，你尽管行使，但也只能如此行使，按照这个程序往下走，明明白白，小葱拌豆腐。但是，看官不要忘了，本性趋于腐败的权力之所以如此循规蹈矩，关键就在于让它受到有效的约束和监督。例如受到手上握着选票的选民的监督，这叫做选民的男男女女，不仅表现为亿万个体的分散存在，而且凝聚为“国王的忠诚的反对者”，将选民和公民的政治辨证，昭显为日常的政治实践。

　　而且，权力是一种扩张性的人间怪物，恒具侵犯性，要不防着它，它就会以寻租为指针。“公章”不在，而且常常不在，说明权力不仅是权力，本身同时还扮演着市场主体，因而，以权养权，为部门牟利，为自己牟利，实在是顺理成章。否则，就不叫权力了，“官白当了”。如此这般，权力的异化既不可免，“公章”不在，就会成为常态。社会生态恶化自不待言，而身处权力之下的人民之权利，更是不言自明。

　　说到权力的“黑化”或者“准黑化”，不禁令人感喟。晚近三十年，经济发展迅猛，社会自由空间多所拓展，官黑勾结所形成的黑社会或者准黑社会组织却渐渐抬头，甚至于控制了基层社会的某些领域。例如，现在特种行业经营，不少地方即受黑恶势力的渗透，而黑恶势力的背后，常常有公共权力撑腰，公共权力难诿其责。由此结成的利益链条，不受国家正式权力的控制，但又附着在国家权力的肌体之上，在瓦解正式的权力体系的制度预期的同时，又以正式体制和公共权力本身为实现私利张本，从而将依靠纳税人供养的正式权力体系拖入私利打手的境地，这真是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现象。

　　三十年里，风雨苍黄，权力必须受到约束和监督这一观念早已深入人心，而“公章”还是常常不在。定睛当下，思前想后，集古人句，真所谓，“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东风无力，不成泪，势成血，鹃啼空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