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飞鸟，曾经飞到我的窗前唱歌
——在北航法学院2011届研究生毕业典礼上的致辞
龙卫球（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法学院院长）
2011年7月6日
各位老师、亲爱的同学们：下午好！
非常高兴参加今天的毕业典礼，在此请允许我代表学院热烈祝贺在座的各位2011届法学硕士同学顺利毕业！各位同学，你们明天开始就要奔赴下一个人生站点了。两年前，你们突如其来，正如现在的你们突如其去。这种感觉，诗人泰戈尔在《飞鸟集》中曾经描述过，他说：“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 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n.）”你们就是那些夏天的飞鸟，喳喳喳来到这里，现在就要飞走了，让我们法学院一下子感觉空荡荡的！
每一届学生都给我们学院留下了永远鲜活的记忆，你们这一届也不例外。以徐文海为代表，你们拥有自己独特的气质：个性鲜明、性情多样、活泼可爱、机动灵活、乐观开朗。前几天，我指导的郭雪同学在就业表的自评栏就自己缺点一项曾写到：“做事过于认真，以致有时心理负担很重。”我当时就笑了，叫她赶紧划掉，说千万别吓着了用人单位，现在忧郁症的人特别多。像郭雪这样能够自己这样评价自己的做法，正是你们这届的典型特点，凡是坦承自己有心理负担的人，也就知道如何去放下心理负担，那还叫什么心理负担重呢？进入社会之后，我相信只要你们将乐观开朗的性格贯彻到底，就一定能够坚持认真到底。保持乐观，才能够一往无前！
临行之前，我想送给你们十六字赠言，算是我一份心意，希望对你们今后的进步有所帮助，喜欢就笑纳，不喜欢也没关系，至少可供参考。这十六个字就是：“长远谋划、坚持底线、重视基础、小心台阶”。
“长远谋划”，讲的是人生要有目标和规划。我希望你们对自己的前程要有不同阶段的筹划，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有一句老话叫未雨绸缪，都是这个意思。古今成功的故事，有哪些不是靠谋划经营挣来的？其实失败成功都是相对的，关键在于你谋划的未来是什么？如果你的目标就是眼前的一点小利，那么一次挫折就足以让你永远挫败；如果你的目标是一件长远之事，那么必定要经历一个漫长的慢慢接近目标的过程，中间的多次挫折不过是迂回之中的插曲而已。所以，懂得谋划的人总是屡败屡战，越败越强，这样的例子很多。《三国演义》写得最深刻。曹操、刘备、孙坚这些人就是这样的，他们就好像是打不败的人，这是因为他们理想远大、人生境界极高。他们也追求权力，但绝对不是简单地追求权力，而是追求一种权力理想或者国家理想，所以打不败。曹操每次败得狼狈时，总是喜欢大笑，说这个少智，那个少谋，这是掩饰自己的心虚吗？当然不是，鼓舞士气是一方面，我看主要还是一种大智大勇习惯，所以危难当头想到的是对手的智慧而不是自己的覆灭问题，这不是一种境界么？所以，这种人不能不受到部属的爱戴、信任和不离不弃的追随，部队打不烂打不散。刘备更是这样的人，打到到处逃窜之际，还敢领着大批逃难百姓慢慢移动，结果演绎出勇战长坂坡的故事。所以，有句话叫做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可见一时的成功或不成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有没有一些远大的追求。我们同学今年分配总体都不错，但在找工作的过程，我发现不少同学面临多个机会时总是优柔寡断、决断不下，这个也舍不下，那个也不想失去，有点患得患失，我看原因就在于此。决断力出自谋划力，没有谋划，就不知如何决断！
“坚持底线”，指做人做事要有原则。关键时候也不能太出格。社会很复杂，人生也很漫长，一定的摇摆、一定的妥协、一时的错误都是难免的。也要允许别人犯下一时的错误。所以一边是懂得宽容，另一边又要坚持底线。哲学家清醒地看到，每一个人总有两个我，一个是世俗的自我，一个则是精神的超我，“我正和我的阴暗的影子纠结”，自我总是喜欢眼前的快乐和实现，而超我则追求精神上的无愧我心和无拘无束。有的人善于谋划，但是如果他谋划的是未来个人赚多少钱，住多大的房子，怎么样回家去夸耀（荣归故里），甚至坏一点，谋划怎么样把别人的钱弄到自己手里，怎么样把别人的位置搞到自己手里，怎么样少干事多拿好处。这就出了底线，属于坏人了。历史上这种坏人很多，现在这种坏人也不少。不能说到处都是，但也差不多有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的规模了。问题在哪里？当然，其一有体制的问题，但亦有其二，就是我们也普遍缺乏自律。当一个环境里面泥沙俱下时，让我们自律独善其身确实难。人家都坏，而你不坏，这不是傻吗？我说当然不是，因为这里有个选择，你愿意选择自律而精神向上呢？还是愿意放弃底线而随波逐流呢？这是一个明白着的人生价值问题。何况，你们是法学毕业生，走向的位置多是用法律来治理和服务社会的位置，这种位置的本质是追求法治和社会正义，那作为主体担当的你怎么能够泥沙俱下呢？这是一个明白着的职业担当问题。法律职业的清明，这是一个社会有无希望的最后底线。我相信你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甘于沉沦，破除底线获得的所谓成功，那样人生不会有意义，不会拥有事业的荣誉感，只会有窃贼般的恐惧和忧惧。
“重视基础”，意思是要重视个人事业发展的条件建设和实力建设。万丈高楼平地起，结不结实关键在地基。国家的事业也好，个人的职业也好，要把它做好，没有扎实基础是不行的，否则也是走不远的。万事开头难，难在何处？我觉得不是别的，而是对许多人来说，是基础薄弱，脑子里空空如也，没主意，不知道该从哪儿入手，所以难。我希望大家要重视基础，练好本领。从今年你们的毕业论文来看，老实说并没有普遍体现出我们期望的水平来。从这些论文质量看出你们并没有打下扎扎实实的基础。不少同学认为，做好研究是学者的事情，当律师或者法官或者企业法务人员，要这么扎实的基础干什么。其实这种看法大错特错，法律职业不比其他，不管你干什么岗位，都是一种精英职业。不管欧陆还是美国，法律从业者都是建立在残酷淘汰的职业精英教育基础上的，多在硕士起点上。我们因为教育发展的阶段性，在很长一个时期，本科生甚至专科生就算是主要的法律实务人才了。但是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很高的，这就是法律职业的整体水平难以上去，结果导致社会治理付出沉重代价。司法素质不高，导致老百姓不信任法律，以致上访成风，这是对于法治的嘲讽，对于我们现在法律职业群体的嘲讽。我希望你们在将来的职业生涯，以厚积薄发作为事业基础，勤于学习，善于积累。应特别提及，你们这一届有八个同学要进一步深造，近五分之一，四位在国内读博，四位去境外读博，算得上是我们学院历史上的突破，是我们倡导的学术型法学院的一个成果。但是我更希望，这些坚持在学术道路上更进一步的同学，能够一步一个脚印，板凳更坐十年冷，扎扎实实完成博士阶段的学习，拿出像样的博士论文来。我前几天读到著名史学家、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何炳棣先生的《读史阅世六十年》一书，他评价说，中国二十世纪出国留学的学者无数，但真正就在欧美著名大学所完成的博士论文而言，只有两位谈得上论文一出即誉为国际名著的程度。有幸的是，两位都是广义政法界的人物：一位是萧公权，20年代在康奈尔的博士论文《政治多元主义：一项当代政治理论的研究》，1927年在伦敦出版，著名英国政治学家拉斯基评价为“学力与魔力均极雄浑，为政治学界五年来仅所见”；另一位是陈体强，他在牛津留学，40年代末完成《国际法上的承认》博士论文，该文写作完成时，正好与著名国际法学家、剑桥大师劳特派赫斯的同主题著作撞车，但陈文不仅顺利答辩而且1951年在伦敦出版后即引起国际法学界的高度重视，该书以穷征博引和理论与专业水平极高被誉为国际法名著，并列为当代国际法必读书之一，影响甚至大于劳氏。可惜我国这样的留学生和博士太少了。如果多一点，而且我们国家用得到位一点，那么我们的法学恐怕早就是一部发达史了。我真诚希望你们这些未来的博士们能够不以文凭形式为追求，而是以学术志业为追求，学习萧公权和陈体强，努力写好博士论文。我也希望我们北航法学院能够产生几篇像样的博士论文。
最后是“小心台阶”，就是在追求个人进步的过程中要稳妥，特别是要小心陷阱。人生应该追求进步，因此总是要上台阶的，这是好事。我们看到，很多腐败的事情之所以得以发现，大都是在晋级过程中被竞争者检举出来的，可谓祸从福出。这当然是应该的，贪官应该被铲除，我这里说的“小心台阶”并不是说这层意思。我讲得是，进阶时要稳妥，切忌冒进，更切忌贪功。进位意味更大的责任，也就要经历更大的磨难，那么应该考虑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去承担。过去有一个故事，说有个修行的人到一个佛塔遇到机缘，老和尚告诉他，如果敢发下宏愿，那么上一层就可以进修一层，但同时认为他修行能力有限还是不要上得太高为好否则有担当不起的危险，那个修行的人贪图机缘想修成大佛就爬到了九层，结果回家之后就不断产生幻觉看见各式各样的妖魔，落得个走火入魔一命呜呼了。可见，有多大的量就承担多大的担子，过量了于己于公都不利。我们现在很多领导干部其实水平不怎么样，却善于专营，窃取高位，真是有股子走火入魔的邪劲。所以，进位也意味着陷阱，进一步危机四伏，退一步海阔天空，聪明的人要懂得有所节制，量力而行，适可而止，要学会让贤者先进，让优秀的人先进，这是一种政治美德，也是一种人生智慧。
同学们，你们就要离开母校了。我希望你们记住，母校是永远爱你的。我想还是用泰戈尔的一首诗歌来表达吧：“最后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是相亲相爱的。（Once we dreamt that we were strangers. We wake up to find that we were dear to each other.）”或许法学院对你们曾经很严格，在履行教育职责时，对有的同学甚至有过不留情面的管理，但是，请相信她最基本的元素是爱：一种根基于践行教育责任的爱，一种根基于努力培养国家法治人才的忠诚。欢迎你们经常回来，看看我们，看看你们的法学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