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经历,具有不可复制性,它既是一种磨难,
也是上苍赐予我们的一笔宝贵的财富
祖母和祖父
祖母的特点就是喜欢说,喜欢唠叨,这样,肚子里郁闷、痛苦就能不断地渲泄出来,
因而作为老病号的她,得以90岁高寿谢世
感情笃深的祖父祖母
在我祖父年幼的时候,很可能我们这个家族已经开始衰落了,所以曾祖父就给他起了“鸿兴”这个名字,以希望家境能够兴旺一点。迫于经济压力,祖父在十二岁多一点时,就被送到上海城里一家工厂做学徒,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了。
祖母家姓蔡,原来也是一个小康人家,这从她名字“金英”中也能看出。但到她出生时,家道也已经破落,在她6岁时,就托人打听谁家需要童养媳。恰好我曾祖母和她们家素有来往,看到祖母尽管穿衣很破旧,但长相还很端庄,就收留了下来。没有想到的是,祖母后来不仅越长越漂亮,而且个子还超过了祖父。
祖母是否真心喜欢祖父,我不清楚,因为后来我问祖母这个问题时,她总是说:人家把我养大了,我能不嫁给他吗?不过,祖父却是真心喜欢祖母,一切事情都听从她的,非常宠她。
每年休探亲假时,不仅家务活全包,就是祖母的所有衣服也都是祖父洗的。这在重男轻女的那个旧时代,还是非常不容易的,足见祖父用情至深。
祖父原来在上海的一家香烟厂里做钳工,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时每月收入为四个大洋,他说这点钱省着用,不仅可以养活全家,而且可以节省下一点,积蓄几年还可以盖间房子什么的。
我当时听了,也没有什么感觉。后来读了大学,接触到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的收入,知道当时北大一个教授的月工资收入是三百多大洋,讲师几十块大洋,就是青年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做临时工,也有八块大洋的收入。这样一比较时,才知道当时知识分子的收入是多么高啊!相形之下,工农联盟家庭的经济境况只是可以解决温饱而已。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祖父还在上海。过了两年,就业形势不好,我父亲找不到工作,祖父就将自己的工作岗位留给了儿子,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了天津。从此,一直到退休,他就孑身一人,远在天津工作,几十年来上海、天津两地奔波,人很辛苦。
祖父由于工作努力,表现突出,也担任了厂里的一点小职务。一边工作一边读夜校,文化水平大概达到小学四年级吧,可以给祖母写信了。但因为祖母不识字,故写来的信,都是由母亲、婶婶看后转述给她听,我们孙辈上学后,就由我们代看代述了。其他内容不太记得了,第一句话是记得很清楚的,就是“金英吾妻,你还好吧……”
热情的祖父和病弱的祖母
祖父个子瘦小,但精力充沛,性格豪爽,为人热情,极讲义气,所以朋友一大帮子。他的热情可以用一件小事来说明。我小的时候,有一次他带着我到镇上,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他的身体像子弹飞出去一样往前飞奔。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奔出去了二三十米。仔细看时,原来前方有一个人推了一辆自行车上桥,自行车上装满了东西,很重,快到桥顶时,推不上去了,僵在那里,很是危险。祖父奔过去就是要帮助他推自行车。
祖母原来身体还行,但可能干农活太过于辛苦,到四十多岁时身体就垮了,每天都要吃中药,田里农活也干不了,只能做一点轻松的家务活。祖父尽管宠爱她,但一年也只有十几天的探亲假,平日照顾不到她。她的生活孤寂、心情郁闷这是常有的事。
好在她性格开朗,喜欢唠叨,积压在心里的苦恼能够及时渲泄出来。我读大学以后,每年暑假、寒假在家里看书、写东西时,她就坐在我的身边,和我唠叨家里和村里的事,一件事也许要说上几十遍、上百遍,也不管我是否在听。上下午各唠叨一遍,完事后就心满意足地去忙她自己的其他事了。正是这种外向的性格,祖母最后也活到了90岁的高寿。
我的父亲
懦弱的父亲和坚强的母亲,在23年的分居期间,
每年在一起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14天探亲假。
下放回到农村
我父亲小时候,因为身体单薄,干不了农活,到16岁时,祖父就把他接到上海城里,跟着自己学钳工,当学徒。快学成时,刚好赶上上海解放,台湾的国民党和西方列强对中国内地实行封锁,城里工作不好找,祖父就把自己的工作岗位让给了我父亲。父亲成家后,在上海厂里工作,母亲在农村干活,倒也太平了几年。
但1958年“大跃进”以后的三年困难时期,城里商品粮不够吃,农村第一线的劳动力又不够。到1960年前后,不得已国家开始实行减员简政,动员部分在农村有家属,人民公社有地耕种、有农活可干的在职工人,尤其是党员积极分子,带头回到农村劳动。
这一政策从1960年起,中央开始酝酿,到1961年开始实施。1961年全国减少了城镇人口1300万,1962年,又继续减少1300万。其中,除了部分家属之外,70%以上都是在职职工。当时政府决定,1958年以后新进厂的工人就是重点动员回乡的对象。父亲虽然不属于这一类,但因为我们老家在农村,祖母和母亲都在乡下,所以厂里的领导就不断地动员父亲回到乡下去。
当然,这种回农村,即使在当时也是自愿的,并不太强迫。如果当事人坚决不同意,领导也没有办法、不再强求。当父亲第一次领了表格,和我母亲商量时,母亲没有同意,主要理由是父亲身体单薄,人又瘦小,从来就没有干过农活,不适合在农村生活。而他的钳工技术,在厂里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是八级工,这是工人中最高的技术级别了。母亲说,工厂才是你的家,你不要回来。
没过几天,厂里的书记、厂长又做父亲的工作,说你是中共党员,又是厂里的工会主席,你应当带头响应上级的号召,回到农村。实际上,我们几个领导也都报名了,我们也都要回到农村去了,你考虑一下,带个头吧。父亲想想,书记、厂长都报名了,自己再不报名,显然不够积极,与一名共产党员的标准不符合。所以,就再次去报名,领了表格。这次他吸取教训,不再和母亲商量了。等到母亲知道,父亲已经办完了全部手续,由厂里派人送回乡下了。
“一点农活都不会”
母亲为此事大哭了一场,也大闹了一场。但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办法。回到农村后,果然不出母亲所料,父亲一点农活都不会干,不仅身体吃不消,而且也没有挣到多少工分,我们姐弟三人都在读书,开支不小,家里的经济捉襟见肘,出现了问题。
尤其是后来母亲打听到,父亲厂里的书记、厂长,并没有下乡,厂一级的干部里只要有一个名额下乡,上级下达的下放任务就算完成了。而父亲作为工会主席,也可以算作厂级干部。得知这事后,母亲更生气,经常和父亲吵架。而父亲人很懦弱,只是拿个小凳子,默默无语地坐在墙角里,听着母亲数落,从不回嘴。
母亲事后和我说,她和父亲此后经常吵架,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她主要怪父亲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没有和她商量,而且人实在是太老实了,没有一家人如何过日子的观念。父亲轻易放弃城里工作,回到农村,让祖父也很失望,因为祖父去天津工作,就是为了让我父亲在城里有个工作,不致失业,可不曾想到最后还是丢了工作。
当然,母亲吵架归吵架,内心还是很心疼父亲的。看他实在无法胜任农村的劳动,就建议父亲发挥所长,以钳工技术,做些手艺活,如自制煤油灯出售,帮乡亲邻居修理铝锅,磨剪刀,修理钟表,等等。这样,父亲就挑起了担子,走街串巷,揽些小修理的活儿。挣到的钱尽管不多,但比单纯干农活要好许多。
但这种日子毕竟辛苦,家里经济也不见有大的起色,所以当1962年国家经济形势开始好转后,上面下来政策,说像父亲这种“下放工人”,在国家建设需要招工时,可以优先照顾。说是这么说,由于父亲太老实,从来不肯去找生产队和大队领导说自己的事,故一直也没有机会重新回城再就业。
拖到1963年,当时下来了一个去青海军工企业(保密单位)的招工名额,一方面政治要求极为严格,一般的下放回乡工人都不太符合这些条件,另一方面许多人嫌那里实在太远,太艰苦,不太愿意去。这样,大队上想到了父亲,把他报了上去。各方面条件都符合,父亲终于离开了让他伤心、郁闷的地方。
父亲的企业,因为是保密单位,所以写信、寄东西等,都是用多少号局、多少号信箱,我们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过了两年,父亲又被调往四川广元的深山沟里的一个军工企业工作,联络方式也仍然是一串阿拉伯数字的单位地址。亲戚们有时好奇,问他在里面做点什么,是什么工厂,他严守秘密,从来就不说。一直到他去世时,有一次我无意中讲起此事,他仍然不吱声,只说了一句,我向组织上保证过的,永远不能说。
父亲的艰辛和爱
父亲身体尽管单薄,但原来体质还是可以的。然而,可能长期在深山沟里工作,新鲜的蔬菜吃得少,因为缺少维生素或其他因素,到50岁时,他的健康状况就直线下降,又是冠心病、又是肠胃炎、还有肺气肿。1985年,父亲55岁,终于等来了可以办理病退的机会,回到了上海。此时,我已经留在华东政法学院工作,弟弟也已经考上了第二军医大学。本来指望父亲可以安享晚年,不幸的是,退休才过了5年,父亲就因患癌症去世了。
每每想到父亲1963年去青海,1985年病退回到上海,和母亲分居长达23年,每年只有14天的探亲假可以和家人团聚,年纪不大又离开了我们,真的是很辛酸。他在广元工作时,回上海的火车要走两天两夜,软、硬卧票不用说了,就是硬座票都是没有保证的。有几次他是一路站了48个小时才回到厂里。但他对此从来没有发过牢骚,总是说,比他还苦的人世界上多得是,他并不是最苦的。
父亲去世后,我和弟弟也曾推测过,父亲做的可能是我国核试验的工作。因为不仅是父亲,他的几个同事,也是在退休前后55到60岁之间去世的。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发生后,我注意到报纸上的报道,说四川广元的山沟里,有核设施企业。当然,这只是推测而已。即使父亲在这一厂区里工作,他自己也未必清楚。
父亲老实巴交,沉默寡言,性格又很懦弱,总是受人欺负。但他人非常聪明。他在工作之余,就会画一些人物肖像,贴在墙壁上,自己欣赏。我记得即使他被下放农村、人生最为落魄时,也没有放弃这一爱好。他画的刘邦、项羽和韩信等,贴在墙上,栩栩如生。可惜的是,老家动迁时,这些画都没有能够保留下来。
父亲一生最感自豪的就是我们几个儿女,我是学法律的,弟弟是学医学的,姐夫当时是农村里的干部,后来也出去读了大学。父亲不善于表达情感,但每次我看到他时,从他满眼的爱意,我已经读懂了他感情的全部。
反抗旧中国的思想根基
父亲生前尽管吃了不少因为老实处事而带来的苦,但他从来不怨政府、不怨他人,这主要源自他对新中国的认可。他一直认为新中国比旧中国要好上许多倍,尤其是在社会秩序上。在他不多的话语中,曾和我多次讲起过他的堂姐,即我的堂姑的故事,让我知道了他厌恶、反抗旧中国的思想根基。
20世纪40年代初,父亲当时十来岁,上海郊区的社会秩序是很混乱的。当时不仅有日本军队驻扎,汪伪军横行,就是土匪欺压老百姓的事,也不绝于耳甚至是骇人听闻的。我的堂姑,长得非常漂亮,嫁给一姓张的小康之家。堂姑父的妹妹15岁那年一次出去赶集,被我们那里的一个土匪头目“小大班”看到,当天晚上就拿了手枪,跑到张家,把她给奸污了。
堂姑父和堂姑出来阻拦,不但没有成功,反而惹上了更多的祸患,年轻貌美的的堂姑反被“小大班”盯上了。第二天晚上,“小大班”又带了几个人来,强暴了堂姑。堂姑夫上去阻拦,被“小大班”手下的人打成重伤,落下了终身残疾。
父亲每讲到这里,总是说,在那个年代,稍微长得端庄一点的姑娘,一般一个人是不敢在外面走的,也不敢抛头露面,而现在新社会,真的是太平多了。你看你姐,长得漂亮,队里有几个小赤佬(男青年),曾想到我们家的后窗口偷看她洗澡,被你母亲发现,出去一顿臭骂,下次再也不敢来了。可能父亲的这种经历以及认识,正是支撑他承受了诸多人生磨难和痛苦的力量,也是主导他坚持热爱新社会的思想信念吧。
想念我的母亲
母亲留下的照片不多,这是仅有的一张母亲和我及女儿的祖孙三代合影,
虽然已经过去了20年,但仍给人以非常温馨的感觉
坚强的母亲
和父亲比起来,母亲的个性要坚强得多。她出生于1929年,比父亲大一岁。母亲的特点首先是心肠特别热。生产队里的人,不管是哪一家,遇到点什么困难,只要她能帮得上忙的,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帮助人家。当时的农村,和现在一样,粮食、蔬菜等不太缺,最缺少的是现金。人民公社实行工分制,平时干农活,每天计工分,到年终计算一个工分折合成多少钱。因此,家里如果没有人在外当工人,平时里遇到小孩上学、老人生病等,需要用钱的时候,就比较窘迫,只好四处借钱。
虽然我们家也不富裕,但当别人问母亲借点钱时,她二话不说,只要手头有,都是来者不拒,立马就给人家。即使有人借了以后还不了,或者“忘记”还了,她也不太在意。“只要别人求我,头当夜壶也肯”(就是“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的意思),这是她经常对我们讲的一句话。正是母亲的热心肠,赢得了别人的尊重。母亲的言行,也教育着我们: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只有真诚地不断帮助他人,才能体会到幸福。
母亲的勤劳,也为当时生产队里的人所称道。由于父亲长期在外地工作,我们姐弟三个都由她一个人抚养带大。母亲每天一早起,先在生产队里拼命干活挣工分,收工后在家里的自留地上种菜种杂粮供应每天吃的,天黑后回到家里,还要张罗着为我们三个孩子做家务,日子过得很是辛苦和艰难!然而,正是她的辛勤劳作,才有了我们三个孩子的健康成长。母亲用自己的行动,无声地启迪着我们:一个人只有勤劳地工作,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母亲的缺点是性子很急,当然,脾气也不好,看着不惯的人和事,就喜欢说,有时甚至还要骂人。这样,就出现了本来因为乐善好施,弄得好好的人际关系,被她这么一说、一骂,反过来又闹得很僵。事后她虽然很后悔,但脾气总是改不了,下次遇到这类事时,骂人的老毛病又会重犯。这种情况,直到我们三个小孩慢慢长大以后,才有所缓和。
永记母爱
后来,政府要修建上海市区通往浦东机场的龙东大道,我们村就被征用,社员们没有了土地,母亲就和大家一起,享受政府所给的生活补贴,她和邻居们没有什么事干了,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了,就经常在一起搓搓麻将,聊聊天,过去的不愉快也都烟消云散,老人们的关系倒真的变成其乐融融了。
或许因为青壮年时期实在太辛劳了,以至于上了年纪后,母亲患了帕金森病,身体一下子就不行了,但她仍然坚持着与疾病抗争。直至在生命的最后两年,她瘫痪在病床上,不仅无法起来,而且身上还有三个碗口大的褥疮,有一个褥疮甚至已经烂至骨头,天天折磨着她。每天换药时的疼痛,我们在边上看着都无法忍受,而母亲却极其坚强,从来不叫唤,也从不呻吟,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2009年母亲去世,与先她而去18年的丈夫、我的父亲在天国相聚了。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国农村妇女,一辈子在黄土地上劳作、耕耘,别说没有上过电台、电视台,就连片言只字也没有留存在报刊杂志上,就这么静悄悄地走了。中国极大多数的劳动妇女,都是这样默默无闻地在为中国的建设、繁衍中华民族的后代,而辛勤地劳作着,母亲只是其中的一员而已。我想,谨以此小文,献给母亲,以及所有的中国劳动妇女,你们的贡献,我们,你们的子女,都是铭记在心的。
(节选自《火红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