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批评、学术打假与人身攻击
发布日期:2013-07-31 来源:《法制日报》2013年7月31日  作者:周 赟

近期,国内学界的学术不端事件频发,一个可为佐证的数据是,在2013年3月的某一天,笔者在最大的中文搜索引擎“百度”上,分别输入“学术丑闻”和“学术造假”进行搜索,结果分别找到相关网页约2390000篇以及1200000篇。这真是一个惊人的数据,并且似乎很可以从中得出当下中国学术界已经“堕落得不行”乃至“学术腐败现象层出不穷”(有关媒体语)的结论。


  其实,在我看来,学术不端事件被频频揭露出来是件好事,因为它可能恰恰预示着当下中国学术界离净化不远了。而此前相应事件不多一是由于此前学问、或貌似学问的人本就不多;二是因为此前的媒体力量也不如现在来得迅猛;三则因为此前学界的有关问题尚未被全社会重视,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学界自身也没有对此类事件予以充分的关注等。但显然,似乎无论哪种原因都无法导致我们得出当下中国学术界问题更多的结论。

  我这么认为并非意欲为当下中国学术界遮丑,此处要讨论的甚至也不是“学术不端事件频发”这件事本身。我要关注的仅仅是,在诸如此类事件或尚未演变为此类事件的现象之中有关学者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其中,也许最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个“一条龙”逻辑:先是因为学术讨论,然后变为学术批评,然后演变为学者互相攻讦,进而终于被对方阵营苦心搜索一番并“抓住辫子”,最后终于成为彻底的学术丑闻。

  老实说,这其实也确实是一种发现学术不端、打击学术不端的途径,只是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具体过程却实在让学界同仁不堪。当然,我并不觉得此种不堪不可以接受。我只是觉得为什么我们的学术讨论、学术批评几乎总是会演变为人身攻击?或几乎总是因应人身攻击的需要而被发动?

  当然,这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儿,有案可稽的此种事件至少可以追溯到儒墨两家的交锋。众所周知,春秋战国时期是我们国家前现代史上少有的百花齐放年代。在这里,所谓百花齐放其实不仅仅意味着诸种观点学说“齐放”,往往还意味着它们相互之间的对话和辩论,如被韩非子誉为两大显学的儒家与墨家就经常相互辩驳、攻诘。

  其实,相对道儒法等几家理路间的暧昧不清而言,儒墨两家之间的观点本就对立得非常明显:前者认定爱有差等,而后者则强调兼相爱……因此,他们两家发生辩论本属正常、甚至很值得期待的事儿。然而,如果我们一旦考察他们的辩论方式,就实在很让人不是滋味:譬若孟子在评价、反驳墨家兼爱理论时说,“墨子兼爱,是无父也,……是禽兽也”,这句话大体可以翻译为:既然你墨子讲求同等地爱人,那么就应该爱他人如爱父母,或爱父母如爱他人,一个视父母如路人的人其实也就是连父母都不要的人。这种人整个儿就是一个禽兽。当然,为了取得更大的胜利,孟子还没完,末了他还发出号召,“能言距(通拒)杨、墨者,圣人之徒也”。换言之,他老人家还悬了一顶高帽子来引诱更多的人反驳、对抗墨家学说,所谓“圣人之徒”也。


  作为贵族或者说自命为贵族传统接续人的儒家门徒尚且用这样的方式来辩驳,出身贫下中农的墨家当然也不甘人后,他们除了采取正规的理论反驳方式之外,还用显微镜来搜寻儒家诸老的种种“恶行”、“丑态”,以从根本上否定对方的人格、进而开除对方的学格并拒斥对方的理论。于是,被奉为儒家至圣先师的孔子的某些经历就这样被拿来说事儿,而孔老先生也就这样无辜而无端地被攻击。墨子是这样讲的,“孔某(这个称呼就已表明接下来的话其实与学术辩论没有多大关联)穷于蔡、陈之间,藜羹不糂。十日,子路为享豚,孔某不问肉之所由来而食;号人衣以酤酒,孔某不问酒之所由来而饮。哀公迎孔子,席不端弗坐,割不正弗食”。这段话说的是孔子的两种经历:前面涉及孔子受困于陈、蔡两国的事儿。在那次游历中,由于只能以不见米粒的藜羹充饥,因此当十数天之后子路突然端着酒肉出现时,孔老先生没做任何讲究就立马吞噬起来。后面谈的则是鲁哀公礼遇孔子时的事儿,当是时,老先生凛然强调座席不摆正不坐、肉切得不方不食。老实说,对于有过饥饿经历的人来讲,应很能理解孔子在陈蔡之间的行为;同样的,当饱食终日时,摆摆谱或讲究讲究其实也不是什么错。但墨子讲孔子的这两次经历,目的就是要通过这个故事来揭露或证立孔子的虚伪、出尔反尔进而将他彻底打翻在地。因此,他讲完故事后接着就指出,“夫饥约,则不辞妄取以活身;赢鲍,则伪行以自饰。污邪诈伪,孰大于此?”这是说,孔某人在穷困潦倒时一副丧家犬的德性,而衣食无忧时却又道貌岸然,简直就是十足的虚伪造作。另外,就像孟子末了还作了个总结陈辞一样,墨子最后也加了一句,“今孔某之行如此,儒士则可以疑矣”。考虑到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孟子语)的品行,他的这句狠话毋宁说,只不过是为了达到驳斥儒家理论之目的而不得已剑走偏锋罢了。申言之,墨子所谓“儒士则可以疑矣”其实还没有把他的本意更清楚地表达出来,他的本意是说:“儒士之学则可以疑矣”。

  我相信,孟子与墨子的这种隔空辩论,初衷当是纯学术的,但最后却根本超出了学问或学术批评的范畴。在这种所谓的学术批评中,我们看到的仅仅或主要是对对方当事人的人身攻击,至于对方学术观点能否成立反倒不是重点。


  我也相信,其实学术争辩的各方,完全可以心平气和地就对方的观点展开符合学术逻辑的辩驳,而不需要急于给对方扣帽子或划阵营,更不需要把人家的学界先人拿出来攻击;当然,似乎也没有必要仅仅因为人家批评了你的观点,就一定要用显微镜搜索人家的学术不端行为……在中国学术规范远没有成熟之前,也许所有人都经不起显微镜式的拷问。


  我还相信,作为学者,应当为人第一,论文第二。但如果文章一旦写出,似乎就不应该因人论文,正如就算孔老夫子一生做人反复,也并不应该或可以得出完全否定他的理论之结论;相对应,就算墨老先生一生“理论联系实际”,也未必可以证明他的理论就更高明。


  因此,学术打假当然需要,甚至出于泄私愤的学术打假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学术打假主要是因了这样的途径进行,则无疑令人哭笑不得。

来源:《法制日报》2013年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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