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法学宿儒拉德布鲁赫感慨:“很多诗人是从法学院逃逸的学生。”激情浪漫,似乎永远与理性冰冷无缘。东瀛知名浪人导演大岛渚,以他八十载的传奇一生,为这句名言再添新注脚……
一 武士家族走出惨绿少年
1932年3月,京都市左京区吉田本町一个男婴呱呱坠地。祖上世世代代为地方武士重臣,曾祖父更是江户时期“尊皇攘夷”的勤王志士,这一荣光成了少年大岛渚自信心的来源,武士遗风贯穿其创作和生涯始终。
父亲在濑户内海附近的冈山县专门研究虾蟹。每日都与大海打交道,所以给爱子起名为“渚”。六岁时,父亲因病早逝,好强的母亲带着一双儿女投奔京都娘家。母亲在庶民区的家门口挂上“大岛渚”的门牌,让儿子成为一家之主。
早逝的父亲,为儿子留下一笔宝贵的精神遗产。军国主义当道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他冒死私藏了《资本论》等一大批左翼书籍,儿子不断翻阅,试图寻找父亲的痕迹。
受红色书籍的启发,大岛渚开始创作诗歌和小说。彼时,绝大多数同龄人沉醉于军国主义狂热,但阴郁的京都为大岛渚铸下叛逆的雏形。乌云密布的天空、狭窄的道路、古旧的建筑、光线昏暗的日式木屋营造了京都沉重的气质。相对于东京和现代日本而言,京都是反东京、反中央权力的逆反之地。大岛渚的少年时代,孤独而独立,毕生的反抗心在此生成。
战后民主主义思潮勃兴,怀抱共产主义理想的惨绿少年辗转反侧,未来如何安身立命?
二 精英法学院赤色青春
1946 年,初中三年级的大岛渚,偶然观看了黑泽明导演的《无悔我青春》。影片表现了著名的“泷川事件”,又称京大事件”。1933 年,京都大学法学部教授泷川幸辰在《刑法讲义》中,对“通奸罪”只适用于妻子一方的法条提出批判,指出“所有的犯罪均来自国家组织的恶”,军国主义政府判定其为赤化分子而遭罢免,引起法学部 31 名教员全员请辞抗议,举国为之震惊。
法学知识分子捍卫学术自由的风骨,令大岛渚大为感动。家境艰难得“还穿着木屐、或者只穿布袜子,有时甚至光着脚”的少年郎,内心充满了去追逐一段辉煌青春的强烈憧憬。
出于对泷川幸辰的崇敬,愤懑于政府镇压学术自由,他立下报考京都大学的志愿,并于 1950 年如愿进入法学部,辅修外语为法语,后者也为日后进军国际电影市场,开启大门。
残留着“泷川事件”引发的保卫学术自由的荣耀,京都大学法学部莘莘学子,热血在燃烧。1951年昭和天皇访问京都大学期间,学生遭禁止公开提问和回答问题,大岛渚振臂一呼,毅然发起示威行动,向天皇一行大唱反战歌曲,反对神化天皇。并在校园内张贴大字报,要求废除天皇制度。大岛渚多次参加日本共产党领导下的学生运动,并历任京都大学同学会副会长、京都府学生联合会委员长。
但是心中的偶像——泷川幸辰,战后出任京都大学校长,却镇压学生运动,罢免同情学生的教员。掌握权力的法律人,一样被权力快速腐蚀,概莫能外!昔日心目中的象牙塔轰然坍塌,无法在法学部找到自己的理想。大岛渚对于法学逐渐丧失兴趣,通向名牌大学法学教授捷径——法学部教授助手考试未能过关,丝毫不以为意。
大岛渚全身心投入学校社团“戏剧研究小组”,四年间从未中断,戏剧历练成其大学生涯最大的收获。“戏剧研究小组”后来更名为“创造座”,更成为他掀起日本第二次独立制片浪潮时,成立的“创造社”的名字来源。
三 《感官世界》官司胜诉
毕业之后,何处谋职?鲜明的政治旗号——学院领袖左翼让他一再受挫,难以觅得一份正经的工作。“除了松竹公司大船制片厂以外,没有其他公司愿意雇佣我”,大岛渚回忆。
电影是当时最为时髦的行当。日本电影此时正处于空前绝后的黄金时代,票房逐年上升,1958年观影人次竟达到 11 亿之多,平均每人每年要看十场电影。创作界巨匠辈出,黑泽明等导演频频在国际上获奖。
电影,这一领时代潮流之先的中坚力量成为知识分子关注的焦点。松竹公司大船制片厂每年招四个副导演,报名者超过三千人。人头攒动的考场外,除了大岛渚,还有从东京大学法学部赶来的山田洋次等人。面对激烈竞争,大岛渚不以为然地说:“我不是想拍电影才来考的。”最终录用的那四个幸运儿,其中就有他。
身为东瀛电影“新浪潮运动”的领军人物,大岛渚1959年以《爱与希望的街》初试啼声,好评如潮,一颗新星冉冉升起。次年,新锐导演趁热打铁,接连推出《青春残酷物语》和《太阳的墓场》,前者获第一届日本导演协会新人奖,一举确立“社会写实派”旗手地位,成为“松竹新浪潮”主将。
1961年因《日本的夜与雾》被禁,大岛渚愤而退出松竹映画公司,自立“创造社”。与大牌明星小山明子喜结连理,她的收入是自己的几十倍,大岛一度自惭形秽,不敢高攀。为了爱情和艺术,小山明子毅然脱离大制片厂,追随丈夫自立门户。二人面对逆境,甘之如饴。以情色片享誉世界的大岛渚,一生忠于爱妻。大岛伉俪鹣鲽情深,举案齐眉,在日本传为佳话。
此后,大岛渚持续推出《饲育》、《绞刑》、《仪式》等,几乎每部作品都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不依附任何大机构,不求助于大企业,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克服困难,独立制作自己希望的电影。即使艰难困苦,他也像荒野苍狼一样坚强”。因灵感枯竭和资金所困,曾经有三年时间,大岛渚陷入无片可拍的窘境。毫不气馁的他,,打落牙齿和血吞,转向电视专题片的制作。
艺术上的反叛与政治上的激进,如影随形。战后日本经济突飞猛进,国际地位逐渐提高,全社会都洋溢着“重见天日、朝气蓬勃”的态势。但以大岛渚为代表的文化人,对急速资本主义化和对人性的清规戒律,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他坚守独立批判的立场,不惜挑战道德和法律的底线,用过激的艺术表现手法宣扬自己的主张,从未妥协。
大岛渚是全世界第一个将色情与政治、艺术成功结合的电影人。法学部毕业后,“所有法律条文都忘光了,日本刑法第 175 条关于猥亵罪的内容却牢记于心”。深谙日本法律的他,避开电影伦理委员会审查,刻意采取“法国定制”模式。胶片从法国运来,拍完后直接送回法国冲洗和剪辑,按照日本法律这样就只需通过海关即可。
1975年12月完成拍摄的《感官王国》,次年1月在法国完成冲洗,2月大岛渚赴法剪辑。《感官王国》一气呵成,作为史上第一部实拍性场面的电影,戛纳上映时万人空巷,且巧妙地以法国电影身份在日本公映删减过的“洁本”。
“性”在大岛渚影像世界中始终是不可或缺的关键词,到《感官王国》里更是坦然到极致。如同大岛渚的大多数影片一样,电影根据真实社会事件改编,1936年女佣阿部定将情人绞杀,切除其生殖器。审判结果定为痴情所致,阿部定服役6年,出狱后不知所终。“阿部定事件”轰动日本,国人耳熟能详。
“发掘日本传统庶民文化中的性爱赞美传统,对长久以来因宗教而受到性压抑的欧洲社会进行了挑战性的敲击”。惊世骇俗的《感官王国》(日文名《爱的斗牛》),让西方影评家惊呼连连。
“世界之中本无猥亵的本体。”导演夫子自道:“电影是导演欲望的视觉化。我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欲望才拍电影的,且欲盖弥彰。电影导演最喜欢拍两种事儿,一是人死的过程,二是男女(或者男男、女女、人兽)情事”。
大岛渚话锋一转:“日本电影的性表现,总是与(刑法中的猥亵物传播罪)相冲突”。这使得“日本电影中性表现的不自由成为世界之冠。鉴于神代辰巳和若松孝二的优秀电影未能获取世界认同,有必要……探究性表现可能达到的界限。”
《感官世界》横空出世,因赤裸裸的性场面备受批评,导致同名单行本图书《爱的斗牛》因“诲淫诲盗、下流淫秽,违反公序良俗”,被日本政府据“猥亵物传播罪”有伤风化为由提起公诉,大岛渚官司缠身。
开庭时,面对检察官的“猥亵”罪名指责,大岛渚一反桃色电影庭辩争论焦点的“究竟是猥亵还是艺术”,而是坦然回答 :“猥亵有什么不好?”并以缜密的法学思维进行了无罪辩护:日本刑法第 175 条(猥亵罪)违宪。“淫秽只存在在判断者的心里,淫秽一词由国家发明出来,用以抑制反对它的声音而已。”大岛渚反问:“为什么淫秽本身有害?”
长达六年的诉讼,终于落幕。1982 年 6 月,日本最高法院宣判大岛渚无罪,理由是“宪法保护表达自由”。这部在1976 年被控“传播淫秽”的电影,2000 年获准在日本公映。结束了日本本土只能上映“洁本”的历史,但与1976 年原版相比,仍有小幅删减。迄今为止,原版在日本尚无公映可能。
《感官王国》完成后,不少人跑来咨询怎么才能看到该片。妻子小山明子调侃:“从没见你的电影这么受欢迎啊。”独立导演先驱新藤兼人得知后,眼中闪着儿童般纯真的光彩,表示无比羡慕。
尾声 大师辞世
步入中年的大岛渚,坚定地走“批判现实主义”的路线。纪录片《被遗忘的皇军》,使他从一个单纯的电影大导演转型成为反体制文化学者,享誉海内外。1978年他以《爱之亡灵》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2001年法国授予他艺术文化勋章,给予最高评价。
一次导演授奖仪式上,知名导演北野特意上台致辞,毕恭毕敬地说:“大岛先生传承了日本电影的精髓,我们一辈子也学不完。”台下坐着轮椅的大岛渚笑着打断他:“喂,你小子这么讲话,很像是送给我的悼词啊!”台上台下笑声一片。“不不,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因为您要是‘走’的话,我一定作为卫士陪您一起‘走’。”
难能可贵的是,大岛渚不断拷问战争时代,日本人的责任问题。“民众如果具有受害者意识那是没有办法。可如果作家也具有这种意识如何是好?作家难道不应该探寻和引领民众通向自由之路吗?”。日本电影创作,勿忘引领社会进步。“将日本作为相对化的视点,经常把中国置于脑中,饱含军事侵略和殖民地体验,提倡对日本人的亚洲经历进行再检讨”。
晚年卧床不起,大岛渚笔耕不辍,撰写了《脑溢血后邂逅全新的自己》、《斗病岁月》、《大岛渚 1968》等书籍,还翻译了《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等书。
去年1月,大岛渚因病辞世,享年 80 岁。《读卖新闻》指出:“今后我们将很难看到大岛渚作品那样有着深刻人性思考的电影。”英国电影协会评价:“大岛渚导演呈现出了古典的日本电影道德和典型的手法,用作品表达出了强烈的反对立场。”
“大岛渚站在现代日本导演之巅峰”。在艺术创作上,大岛渚“总是因对时代尖端的主题和方法进行先驱性探求而广受关注。他是是现代文化状况的领跑者,作品代表日本电影进入了世界前卫电影范畴”。
个人生活上,恪守武士家风传统的他,与爱妻牵手半世纪,从未背叛。大岛渚,生活之克己自律与作品之放浪形骸形成强烈对照。斯人已逝,东瀛影坛有大师,无巨匠……
来源:法制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