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美国”的镜鉴
发布日期:2014-06-04 来源:《法制日报》2014年6月4日  作者:廖 奕

在剧烈社会转型和非均衡发展的冲击下,“乡土中国”已成为或即将成为一道历史的风景。这是“表层现代化”的必然结果,也是对“深层现代化”——国家治理能力和体系现代化的“倒逼”力量。随着国家建设基本任务的完成,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在近十年会出现大的转变。十八届三中全会之后,随着中国城市化路向逐渐回返正常,生态文明战略地位的不断提升,尤其是法治中国建设的全面铺展,乡土中国的宁静、安详与平和,会愈来愈成为珍贵的价值晶核,从生活方式层面聚合物质、精神和制度文明建设的多项成果。但房地产泡沫、土地财政、野蛮拆迁等现实问题一天不解决,乡土中国的美丽梦想就难以成为现实。而这一切都需要我们转变发展模式,塑造法治权威,运用新的战略思维去构建新的生活哲学。
  在这方面,美国的治理经验可作参考。托克维尔认为,美国的民主扎根于新英格兰的乡镇自治。这于17世纪开始形成,后经新教教会改进的制度促进了美国独立运动的发展,并为联邦宪法确立中央和地方的关系奠定了基础。托氏眼中的“乡土美国”,最大的制度优势即在于此。正是这种以乡镇自治为基本单元的“百衲被”(crazy-quilt)式治理系统,让“乡土美国”在历次狂飙突进的现代化浪潮中得以整体保全,地方的特色和民俗也没有被齐同化的现代性机器赶尽杀绝。“百衲被”是源于美国一些地方的独特婚俗,年轻人在结婚时,家人要取下家庭里每个人衣服上的一小块布,然后用这些五颜六色的小碎布缝制一床被面,以此表达全家人对新人的祝福。对于国家治理而言,“百衲被”代表了一种精心设计的动态整合协同系统,杂而不乱,和而不同。以之为映照,反观中国乡土社会的命运,我们不难发现治理水平低下与能力不足的危害,这也反证了当下强调治理系统现代化的重大意义。
  就更宏观的治理系统而言,实现革命后法治秩序的重建,才是托克维尔论述美国民主的真实目的,也是“乡土美国”真正的制度根基。托克维尔眼中的民主社会本质上与法治国家完全契合,它们都内蕴着均衡与平等的神奇机制,确保多数人和少数人的和谐共处,维持现代化与传统价值的有机平衡。
  利用国家公派访学之机,我对大波士顿地区的摩尔登市进行了实地考察,体会了乡土建设的现代内涵。摩尔登距离中心城区较远,但交通便利,地铁通达。这里的建筑大多低矮厚重,充满历史沧桑,没有国内高楼的凌厉气派,却让人感觉安全而舒适。这里的居民下班后,通常都各自回家,少有大范围和长时段的娱庆。在这里,虽然没有大城市的繁华热闹,但适合居住休养、度假旅游。在这个小城镇,法治精神与宗教精神、自由精神并行不悖,城市发展与乡土传统也能和谐兼容。市政厅平日里总是空空荡荡,看不到多少办事的人。消防车却是频繁出动,警笛声总是此起彼伏。基本的安全保障,是政府最日常的工作。在这里,凡事都要经过在中国人看来非常繁杂的程序,因为,正如托克维尔的发现,法治并不能使公民生活舒适安逸,但可以确保基本的规则和均等,让一切极端的可能降到最低。
  “在民主社会,享乐不会太过分,而福利将大为普及,科学将不会特别突出,而无知将大为减少;情感将不会过于执拗,而行为将更加稳健;虽然还会有不良行为,但犯罪行为将大为减少。”品味这段托克维尔当年对美国民主的寄语,与曾经的田园诗般乡土中国的生活理想何其一致!
  回想费孝通先生当年提出“乡土中国”的概念,正是以传统儒家的中庸理想为背景,探寻转型时期制度真空的困境解脱之道。在他看来,维系乡土中国的礼治秩序被否定,而现代民主国家需要的法治秩序又没有及时建立,这就造成了规则的空白。托克维尔也谈到,法国大革命后,传统的规范被全盘打倒,新的制度规范却没有跟进形成,致使“一切关系都是不正常的,有德者无才,有才者无名,把爱好秩序与忠于暴君混为一谈,把笃爱自由与蔑视法律视为一事,良心投射在人们行为上的光是暗淡的,一切事情,不管是荣辱还是真伪,好像都无所谓可与不可了”。面对转型国家的信仰危机和行为混乱,尤其是革命之后的制度重建,高楼大厦只是物质的表层,法律制度才是规范的深层。进而言之,法律制度背后的伦理共识与文化认同,才是深层的深层,核心的核心!
  作为法律学者,我们经常使用“乡土习惯法”这样的概念。其实,从当下国家法的制度设计来看,乡土习惯法是难以独立存在的,这或许就是中国乡土建设的最大阻碍所在。由于乡村社区无法真正从法律上自治,现有的自治只是组织架构上的,其职权无法拓展到立法层面。托克维尔在考察美国民主历史时,特别关注最初民众协约的宪法意义。而如今中国不乏许多村规民约,但有多少得到了立法的吸纳和认可?又有多少真正达到了立法所要求的理性和精确?没有乡土法的独立生成和有效运作,又怎能有乡土社会的自由、平等与和谐?
  须知,法律不是单纯的社会适应物,它可以营造社会规范和交往体制,在物理事实的基础上,生发以生活认同为核心的心理事实。
  转眼间,我已在摩尔登呆了将近两个月,但我仍然会不时出现一些幻觉,感觉自己正身处中国未来的某个现代化小县城,既有工商社会的节奏快捷,也有农业社会的日落而休。这里没有五光十色的街景,觥筹交错的应酬,在白天与黑夜的自然调节之外,隐藏起来默默发挥作用的是长期历史形成的自治系统和法治习惯。

来源:《法制日报》2014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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