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法治时代的主权者的形象
发布日期:2021-04-16 来源:《人民法院报》2021年04月16日第06版 作者:陈 皓

艺术史中的主权者:非凡人格的描绘

根据考古发现,专门描绘人类首领的艺术图像出现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此后,我们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的艺术图像中,发现了一个非常惊人的一致的构思,即反复记录首领胜利的时刻。

浮雕《纳美尔石板》记录了公元前3200年古埃及国王的形象。图中纳美尔的身材是其他人的两倍以上,他头戴高高的冠冕,左手抓着匍匐在地上的俘虏的头发,右手高举长杖。他的腿部肌肉线条明显。为了表达此刻的正义,在他的前方刻有神鸟和神兽。在1000年之后的《纳拉姆辛石碑》上可以发现相似的构图。图像中,和纳美尔一样,身形最为高大、位列所有人之上的是当时的阿卡德王纳拉姆辛,头戴象征特殊权柄的角状饰物,手持武器,脚下是追随他一边攀爬、一边冲杀的士兵,沿着他挥舞的手臂右侧、前方,是纷纷求饶或跌落山谷的敌人,天空中同样有象征神圣的花纹。

第二个相似的构思是对统治者相貌和体态的美化。拥有神圣权威的主权者,应该是一个拥有无瑕的身体和完美形象的人。《卡拉夫雕像》中,国王坐得笔直,一手握拳显示力量,一手打开显示仁慈,他的脸上没有皱纹,永不衰老,外形健壮。并且雕塑家以直线条限制了所有的动感,由此消除了时间观念,给人以永恒的感觉。我们在观看《阿卡德王青铜头像》时,会有同样的感受。作为主权者的国王是一个非凡的人,图像中阿卡德王面容安详、高贵和威严。他的头发精心地编织着,茂密的胡须雕刻成整齐的小卷儿,弓形的眉毛、深邃的眼窝、丰润的嘴唇,突出了国王的健美。在被破坏之前,这尊雕像的眼窝里镶嵌着珍贵的宝石,象征统治者的神秘和威严。

除了对国王、首领身体的美化,另一个相似的构思是对统治者的神化。只有统治者才有能力与强大的神秘力量直接沟通。现存最古老的法典,公元前1792年至公元前1950年间,巴比伦时期的《汉谟拉比法典石碑》,便是在这样的观念下雕刻汉谟拉比王的形象的。图像中,汉谟拉比王肃然站立,从端坐在石基上的太阳王手中接过权杖,象征石刻法令为君权神授,国王命令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效力。

对统治者的神化并不限于古代的艺术表现。我们还可以在现代的艺术图像中发现这种古老的神权观念的遗迹。安托万·格罗于1804年为拿破仑创作的画《拿破仑视察雅法城的疫情》,描绘了1799年3月间拿破仑慰问在近东战役中被传染病感染的士兵的情景。传染病医院的臭味使得拿破仑的随从用手帕捂着鼻子,拿破仑却冷静无畏地站在死者和病患者之间,他伸出手安抚患者,就好像耶稣用手触摸病人使他们痊愈那样。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在稳定繁荣的世俗力量的统治时期,为了凸显统治者形象,画像常常通过特别的服饰去表现主权者的雍容华贵。巴洛克艺术完美地契合了王室宫廷对雍容华贵审美风格的追求。西班牙画家迭戈·委拉斯开兹的《菲利普四世》,描绘了1644年正在参加阿拉贡战役的国王形象。画面中,菲利普身穿红银相间的战袍,并配有指挥棒和剑。画家重点描绘了国王精美的服装,如玫瑰色的外套和肩带,外套上银色的刺绣图案闪着微光。

佛兰德斯画家鲁本斯的《玛丽·美第奇的抵达》创作于1638年,它描绘了美第奇家族成员玛丽结束海上航行,从意大利抵达法国,在女仆的簇拥和搀扶下走下甲板,受到大众热烈欢迎的情景。画中玛丽神情温和而宁静,她身穿银灰色的衣袍,鼓起的大裙摆浮现出柔亮的光泽。

霍布斯“利维坦”:人格形象的诞生

艺术史中的主权者形象,无论是胜利时刻的首领、被美化和被神化的统治者,还是拥有巨量财富的君主,即便他们面貌各异,出现在不同的场合,但始终都是独立的人格形象。然而,1651年,英国思想家霍布斯在出版其政治学著作《利维坦》时,设计了一个迥然不同的主权者形象,并将其命名为利维坦。图像中最为醒目的,并不是主权者身上华美的服饰,而是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与自然人人体不同,利维坦的身体是由密密麻麻、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人构成的。相对于这些小小的人,利维坦是一个巨人,他却像现实的君主一样,头戴皇冠,一手持权杖,一手持剑。他身上所有的小小个体,都面向他,有些人还向他跪拜。

在利维坦的身下,是乡村和城市,即体现着主权者的领土,利维坦的权杖和剑守护着这些领土。画像的下半部分,分别画有代表当时社会中两种权势力量的象征物。左侧从上至下绘有城邦、冠冕、枪炮、旗帜、战争场面,代表贵族的权柄和力量;与之对应的,右侧从上至下绘有教堂、主教的法冠、教会的军事力量和宗教法庭。表明无论是贵族权力还是教会的势力,都在利维坦之下,受到利维坦利剑和权杖的抵制。

在所有描绘和记录主权者形象的历史图像中,利维坦的独特意义在于:它虽然是一个想象的产物,它源于霍布斯的构想——然而,它却非常真实、准确地描绘了现代国家主权的形态。那么,利维坦的人格形象是如何诞生的呢?

什么是人?在霍布斯看来,人是一个生理层面的、不断运动的个体,拥有欲望和选择意愿的个体——霍布斯彻底否定了古典理论中的人的终极目的和最高的善——他说,是欲望驱使人从一个目标到另一个目标,不断发展;人类的普遍倾向,不是求知、不是至善,而是权势欲,是那种“得其一而思其二,死而后已,永无休止的权势欲”。

为什么人会有如此欲望?霍布斯认为,欲望产生的原因,不在于人的内在,而是环境使然——是财富、荣誉、统治权或其他权势的竞争,使人倾向于争斗、敌对和战争。在这种环境下,如果他不这样做,就会连现在的权势也保不住。因此,任何两个人如果想得到同一东西而又不能同时享用时,彼此就会成为仇敌。所以人们需要权力,需要一种超越个体和个体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终结外界评价和自我评价之间永远不可能一致的冲突。

如果没有这样的共同权力使大家慑服,那么人们就会处在战争的状态。当然,绝对的人人为战的状态,在现实中、在任何时代都不存在。这是因为,人一方面存在竞争心理,另一方面也是有理性的,出于对死亡的畏惧,对舒适生活的欲求,由理性发现如此的戒条或一般法则——寻求和平、信守和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然而,这些致力于达成和平的法则,正义、公道、谨慎、慈爱……并不能凭借自身的力量来实现,因为这些法则总是会与人性的偏私、自傲、复仇等激情发生冲突。所以,要有一种更为强大的且有武力保障的权威来慑服所有人。

那么现在,只有一条道路——把大家所有的权力和力量付托给某一个人或一个集体,承认和授权他或他们代表自己的人格,授权这个主权者为着公共和平和安全,采取的任何行为或命令。当全体真正的统一在这个唯一人格之中,这个主权者就是利维坦,每一个人都是他的臣民,而统一在利维坦人格之中的这群人,就是国家。

利维坦的双重人格与危险

当利维坦产生之后,如何保障和实现创造者的初衷?那便是明确主权者对个人的绝对慑服的地位。为了实现绝对慑服,赋予利维坦“无限权力”——它可以决定学说和意见、思想和言论、战争与和平。霍布斯说,主权者的权力,“人民能想象它有多大,它就有多大”。

在利维坦无限的权力之下,臣民的自由是相对的自由,是在绝对服从主权者命令的前提下和法律没有加以明确禁止的那些领域之中的自由。霍布斯自问,是不是这些自由太少、太可怜?他自答说,任何一种制度都有它的问题,为了绝对消除战争和敌对,利维坦必须拥有这样的无限权力。利维坦产生于人们立约的活动,契约是平等当事人之间合意的产物,然而,作为契约的产物利维坦,却与它的创造者之间,建立起绝对权力和服从义务的不平等关系。

霍布斯在为这样一种无限大的权力命名时,暗示了他的危险。利维坦的名字取自旧约《圣经》。创造之初的利维坦,还不是恶魔,只是神所创造的怪物,但是,到了《启示录》中,它就摇身一变,被视为反抗神、要让世界毁灭的恶魔,并被冠以七罪之一——骄傲。这个名称有着双重的隐喻。霍布斯在分析利维坦成立的原因时,把人们需要绝对主权者的原因,归于人们对自己的评价,总是要比他人对自己的评价要好,对于稀少的东西,总是认为自己才是值得拥有的,由此产生战争。这不正是骄傲的后果吗?另一层隐喻,似乎又在说主权者、世俗国家最终的命运,无限大的权力可能的衰落和死亡。与上帝创造的利维坦一样,人造的利维坦,最终反对甚至毁灭他的创造者。

我们在利维坦的图像中,找到了危险的根源。虽然利维坦的形象不同于传统的人类首领,然而,他却又不是纯粹虚拟的造物,而是被绘制成为类人的形象。虚拟人格最终归于一个具体人或一些人,这些人一方面扮演着政治的角色,另一方面永远保有自然人的身体和性情。霍布斯却恰恰非常推崇如此双重人格形成的政治形态,他说,“公私利益结合最紧密的地方,公共利益所得到的推进也最大。在君主国家,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是一回事,君主的财富、权力和尊荣与人民的财富权力和荣誉是一致的。”然而,我们知道,历史经验中,在共同利益可能得到最大推动的同时,也必然伴随着潜在的危险。在人格和权力高度结合的地方,利维坦存在任何人治可能产生的危险。

霍布斯试图通过统一的无限权力,为永无止息充满矛盾、冲突、敌意和争斗的人类社会带来和平。然而,霍布斯的论说中却充满了矛盾,他一方面表现出对专制的捍卫,另一方面又倡导人天然的平等地位,一方面主张得到同意的统治,另一方面又推崇绝对权力对人的思想的强制。我们可以把霍布斯关于主权者的理解,这种一团矛盾的理解,看作一种过渡时期的产物。它的价值应当回到思想史中去认识。

洛克、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和关于自由、平等的论说,以及边沁关于法律与命令的论说,很多后来的思想都从霍布斯的思想中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霍布斯强调的主权概念,成为描述现代国家的基础。现代国家在利维坦的形象中得以演进,其中重要的进化是代表着自然人身份与公职身份的区分,更重要的是,在理念和实践中,把控制权力的公职人员置于法律的统治之下。

当然,这也是一种理想和想象,即便在法的统治之下,利维坦这个巨兽从来没有彻底地消除他的人形、人性和人格色彩。易于自负的人们创造了无限权力的利维坦,如此的人性注定了利维坦的不完美。可是,人性真的就是易于自负吗?想想苏格拉底吧,那个被神谕指认为天下最聪明的人,却真诚地承认自己的无知。由这样的一群人成立的国家,主权者又是什么形象呢?请回顾哲学王的知识,构思一幅他的画像吧!

(作者单位:首都经济贸易大学法学院)

责任编辑:徐子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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